遊園記·四月 1

我叫顏四月,隨母姓。

其實我出生在春寒料峭的二月,母親卻偏給我取名「四月」。後來母親解釋說,二月太冷,而四月正是繁花盛開、萬物復甦的時節,她希望我未來的人生永遠像四月的春天般溫暖和煦。只是我出生、長大的城市在上海,這裡的春天多雨潮濕,我住的地方人潮湧動、高樓林立,鮮少看到鮮花和綠樹,春天的顏色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總是灰禿禿的。而且我們不可能住高樓,在上海,很多高樓都是擠在狹隘破敗的弄堂間的,繁華鬧市近在咫尺,時尚現代化的生活就在眼底,春天也離我們很近,但這不屬於我們。

小時候,母親出去工作的時候,總是把我一個人關在家裡。我每天搭著凳子攀上窗檯,眼巴巴地看著母親消失在弄堂口,總是害怕得哭,生怕母親丟下我再也不回來。母親留了食物在桌上,我常常不吃。餓了,也不吃。我就要等母親回來一起吃。所以每當聽到樓道里傳來母親的腳步聲,我就會飛奔過去開門,而無論母親在外多累多辛苦,進門時也總是笑著將我摟進懷抱,「四月,今天乖不乖啊」,「四月,有沒有想媽媽」,「肚子餓不餓」,「看媽媽給你帶什麼好吃的了」……我喜歡母親的懷抱,溫暖而芬芳,母親的懷抱就是我的春天。

稍大點後我上學了,母親每天早晚騎著自行車接送我上下學,雖然經濟拮据,母親卻從未讓我穿過破衣服、臟衣服,她總是將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而她自己,常年穿著寬大的帆布工作服在街辦工廠里汗流浹背地踩車床。每個月只要一發工資,她第一件事就是給我買好吃的,或者給我買我愛看的童話書。「四月,我希望你在童話的世界裡長大,沒有傷害,沒有意外,並且永遠幸福。」母親如是說。我愛母親,她是這世上我唯一的親人。

從小就有人問:「四月,你爸爸呢?」

「我爸爸死了。」我總是這麼回答。母親教我這麼說的。長大點後,我才知道我爸爸的確是死了,在我出生不到一歲的時候就死了。母親很少跟我說起爸爸,她每天都在外面工作到很晚才回來,有時候晚上給我做完飯她還要出去擺地攤,她沒時間也沒力氣跟我說太多的話。記憶中母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她沉默的時候,像極了窗台上擺著的蘭花,皎潔美麗,靜靜地傾吐芬芳。這正是母親特別的地方。儘管她終年勞累,生活窘迫,寬大的工作服仍藏不住她的美。我們的房東就經常說:「你媽媽真美!」

「嗯,我媽媽就是這世上最美的女人!」我總是一臉天真地說。這話不是母親教的,母親最不喜歡被人議論。她跟弄堂里任何一個女人都不一樣,別人在東家長西家短地嘮嗑的時候,母親總是靜靜地做自己的事情。她的眼睛永遠幽暗,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能看到母親眼底泛濫的悲傷,還有淚水。

弄堂里,很多人都喜歡議論母親。那時候我還小,聽不懂大人們說什麼,但總能感受到他們的目光里流露出的鄙夷和嘲弄。而我,在他們不懷好意的嘲笑里,儼然是一個小丑。從小我就被弄堂里的孩子欺負,他們朝我扔石塊,吐唾沫,罵我「野種」。更有甚者連同我母親一起罵,「跟你媽一樣,是賤貨!」

我哭著跑回家問母親:「媽媽,什麼是賤貨?」

第一次聽到我這麼問,母親駭然瞪著我,眼眶立即湧出淚水。她將我擁入懷中,輕拍我的背,她不讓我看到她的臉,但我知道她在流淚。於是母親決定搬家,那麼重的箱子和傢具,她都是一個人扛。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我們總是在不停地搬家,到終於不用搬的時候,我已經長大了。而母親,也搬不動了。

我們最後一個居住的地方還是在一個弄堂里,是一棟頹敗破舊的小樓,我和母親住樓上,樓下的門面出租。我們就靠那麼點微薄的租金艱難度日。而我後來才知道,那棟小樓竟然是我父親家的,是父親的一個兄長安排我們住進的小樓。那是個很親切和藹的伯伯,穿著筆挺的西裝,進出都開著小轎車,每次來看我們都是大包小包地提很多東西。

伯伯最喜歡抱我坐到他膝上,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四月,你真像你媽媽。可是,你更像你爸爸。」這是我第一次從別人的口中聽到說起我爸爸。

想來我一臉的茫然觸動了伯伯,他跟母親說:「你不能讓四月忘了她爸爸,雖然敬池已經不在人世,但你沒有權利讓他的孩子遺忘他,這很殘忍,佩蘭。」

佩蘭是母親的名字。

母親默默頷首,似乎認同了伯伯的話。

從那以後,母親開始告訴我一些有關父親的事情。漸漸地,我對父親的了解多了起來。我的父親叫莫敬池,來看我們的那個伯伯叫莫敬浦,是父親的長兄。我不清楚父親的家裡是什麼背景,只從鄰居們的議論中隱約知道,父親家很有錢,新中國成立前就開了家大紗廠,雖然「文革」時受到衝擊被沒收了大半家產,但改革開放後依靠優惠政策很快東山再起。現在的莫家,是這座城裡鼎鼎有名的大家族。而我,是個私生女。

彷彿一夜之間長大,我明白了很多。從小被人瞧不起,從小被人欺負,還有母親的眼淚,母親的嘆息,都不是無緣無故的。原來,我是個私生女。

但是母親告訴我:「四月,你是媽媽最最珍貴的禮物,除了你自己,沒人可以看輕你,做人要有骨氣。」

母親淡淡地說。

她說什麼都是淡淡的表情。

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母親給我過生日,第一次跟我講起她和我父親的故事。也是淡淡的語氣,淡淡的表情。

母親和我的父親完全是門不當戶不對,母親是外地人,大學畢業後在莫家名下的一家工廠做事,認識了我父親,然後就有了我。但是父親已經有家室,也有小孩,母親堅強地生下我,挨了那邊不少的罵,而且那時候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社會風氣遠不及現在這麼開放,未婚生女讓老家的外公外婆名譽掃地,外公一怒之下跟母親斷絕了父女關係,從此就再也沒有往來,我至今說不出老家的確切位置,只大致知道是湖南那邊的一個小城鎮。

而在父親這邊,我的出生最初也是不被接受的,母親管父親家叫「那邊」。母親說,父親曾經抱我到過那邊,除了莫家老爺子也就是我爺爺,沒人喜歡我。莫老爺子養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子生的又都是兒子,老爺子年輕時非常想要一個女兒,未能如願,突然有了個孫女,自是如獲至寶。老爺子在莫家是絕對的權威,他要父親安排好母親的生活,讓母親帶著我住進了莫家位於城郊的一棟舊宅,父親的正室有意見也不敢出聲,因為老爺子發了話,誰要是敢跟他的孫女過不去,誰就出去。

可是好景不長,一場意外的車禍奪去了父親和爺爺的生命,那邊立即翻臉,將母親從大宅里趕出去不說,還不準母親出席父親的葬禮。此後,母親帶著我顛沛流離,如果不是父親的兄長莫敬浦後來找到我們,安排我們住進弄堂里的小樓,我和母親可能還在流離失所中。

講完這個故事,母親嘆息著說:「如果沒有那場車禍,你就不會跟我受這麼多苦,你會在那邊過著公主一樣的生活。」

我問母親:「你會跟我在一起嗎?」

母親搖頭,「不會,我把你帶大一點就會離開。」

「為什麼?」

「因為做人要有骨氣。」

「但你怎麼能把我丟下呢?」

「因為我想你過好一點的生活。」

我立即就哭了,抱著母親說:「媽媽,我不要過好的生活,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永遠永遠在一起。」

「永遠有多遠?」我問過母親。

母親說:「永遠就是沒有盡頭。跟天空一樣,看不到盡頭。」

於是我有了一個習慣,喜歡仰望天空。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我喜歡聆聽風和雲朵掠過天空的聲音。我們住的那棟小樓,有個小小的露台。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喜歡在沐浴後倚著露台的木欄杆,讓風鼓起我的白睡裙,讓長發在風中飄飛。那個時候的天空總是格外藍,襯得雲朵更白了,像弄堂口小攤上賣的一團團的棉花糖。長大後,我覺得那些雲更像一朵朵白的蓮,在少女美好的遐想中無邪地綻開、綻開。生命中再沒有那樣極致的美麗。

然而,美好的東西總不能長久。不知道是誰說過這樣的話。

我美麗的少女時代在十四歲那年戛然而止。

那天我跟往常一樣放學回家,卻沒有跟往常一樣在樓道里聞到飯菜香,推開門,母親一個人怔怔地對著露台坐著,一動不動。

「媽,我回來了。」

母親含糊地嗯了聲,仍是不動。

「媽,我餓了。」

母親還是只嗯了聲。沒動。

我瞟了瞟飯桌,又到廚房看了看,沒有晚飯。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我忙丟下書包就跑到母親身邊,「媽,怎麼了?」

母親這才側過臉,迷茫地看著我,似乎沒聽到我說什麼。她滿臉的淚。我從未見過母親流過那麼多的淚。

母親夢囈般地說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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