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內心藏著魔鬼的人

朝夕到達鎮上的時候,已經黃昏。

這一天坐飛機趕火車又坐汽車,一路顛簸下來,她已經疲憊不堪,拎著行李走出車站時,她總算是鬆了口氣。

暮色下的景象讓朝夕頗有幾分不適應,矮塌塌的房屋,狹窄的馬路,空氣中瀰漫著腥味,估計是靠近海邊的關係。車站門口擠滿了賣水果的攤販和載客的摩托車,她一出來就被眾多摩托車圍堵在中間,「姑娘去哪?」、「我來載你」、「上我這上我這」、「還是上我這吧」,「來來,我便宜點載你羅」……在京城的摩天大樓中呆久了,猛然置身這樣亂糟糟的環境中,朝夕本能的有些畏懼,幾乎脫不開身。最後她瞅准一位面相憨厚的大哥,跳上他的摩托車,報出地址,那位大哥一溜煙地載著她突出了重圍。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更多的腥氣撲面而來,朝夕只覺胃一陣陣的往上翻。

付了車錢很久,朝夕都站在紅星小學門口徘徊。

這就是連波上班的地方?

一張銹跡斑斑的鐵門內,只有矮矮的幾間破敗平房,中間是個操場,小得可憐。學校可能已經放學,校園裡空無一人。

「姑娘,你找誰?」朝夕正張望著,旁邊的門房內走出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漢子,背著手,也在打量朝夕。

朝夕惶恐地看著他。

「我都瞧見你好一會兒了,老在這走來走去。」那漢子看上去倒還和氣,笑容可掬地說,「你是不是找人?」

朝夕點點頭:「我想打聽下,你們這有個叫連波的嗎?」

那漢子的眼睛一下就亮起來:「有啊,他是我們這的教導主任。」說著很熱情地迎上來,「你是連老師的什麼人啊,他不在呢。」

「不在?」朝夕一驚。

「嗯,走了好幾天了,說是去看他父親,他父親是部隊上的。」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昨天他有打電話過來,說是要遲幾天,他去北京辦點事。」

「去,去北京了?」

「可不是,今兒早上應該就到了北京。」

「……」

朝夕徹底無語,她就是今天早上從北京飛的南寧,他們竟然在機場錯過了!到底是緣分淺了,即便擦肩而過,也看不見對方。今生今世,他們還能見面嗎?只覺凄惶,真是凄惶,人生的規則如此殘酷,一旦走錯路,就只能朝著錯誤的軌跡一路走下去,就如此刻,他躲了她三年,她執意追過來,千山萬水地追過來,她在想她是不是又錯了?其實她也不知道她此番來廣西見他是為了什麼,質問他,罵他,扇他耳光,抑或是跟他同歸於盡?

那位跟朝夕打招呼的漢子就是楊校長,見朝夕一身城裡人打扮,拎著行李,料想她肯定是遠道而來,連忙很熱情地接過朝夕的行李,招呼道:「來來來,跟我走,到我家去吃飯,都這麼晚了。」楊校長顯得很興奮,一邊引著朝夕往前走一邊說,「我家就住學校後面,正好要開飯了……」

楊校長一家都很歡迎朝夕。可是他們越熱情朝夕越局促,因為楊校長家的境況讓享受慣了城市生活的朝夕心裡很不好受,一家五六口人擠住在三間低矮的平房內,家裡沒有一件像樣的傢具,連吃飯的桌子都瘸了一條腿,用磚頭墊著的。再看楊校長的三個兒女,衣衫舊得都看不出顏色了,老大是個小夥子,連鞋子都沒穿光著腳,兩個妹妹體格粗壯,一看就是經常干體力活磨礪出來的。朝夕不能理解,好歹也是個校長,家境竟是這般艱難,連波呢,他這幾年怎麼過來的?

吃完飯,楊校長跟朝夕在他家院子里的榕樹下聊天,朝夕這才得知楊校長是四川那邊過來的,六十年代上山下鄉就在這裡扎了根,算是老知青了。也難怪,在老楊的身上有很明顯的六七十年代知識分子的烙印,非常樸實,得知朝夕是連波的「妹妹」,楊校長頗有些詫異。

「咋莫聽他說過哩?他從來莫跟額說過他有妹妹……」楊校長說話的口音很重,他的疑惑本沒有惡意,但朝夕聽來卻心裡很不是滋味,心想他當然不會說,做了那樣的事他怎麼會說?

「他來這多久了?」朝夕問楊校長。

楊校長伸出一個指頭:「一年多哩,可感謝他了,這鎮上莫有人不感謝他,自打他來後學校日子好過多了,上頭經常撥錢下來,給學校添置教學設備,還免了很多貧苦學生的學費,真是太感謝他哩。」

朝夕很無心地問了句:「為什麼上頭經常撥錢下來?」

「因為連老師唄,我聽縣教委的人說,連老師上頭有人,背景大著哩……」楊校長的表情很誇張,皺紋舒展開來,頗有些詫異地問朝夕,「咦,他是你哥,你應該曉得吧,連老師到底是啥來頭?」

「這個……」朝錯愕地擺擺頭,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因為我跟他不是親兄妹,所以很多事情……」

「哦,莫事莫事,我就是隨便問問。」楊校長的口頭禪就是「莫事莫事」,聽朝夕說跟連波不是親兄妹,更加好奇,「你們不是親兄妹?」

「嗯,他是我繼父的兒子。」

「哦,莫事莫事。」楊校長不時拍打蚊子,一邊又朝屋內喊,「拿盤門(蚊)香來,點上,莫讓蚊子咬著客人。」說著不好意思地說,「莫法,額們這裡就是門(蚊)子多,還欺生,你莫見怪。」

朝夕笑笑,表示沒關係。

臉上笑著,心下卻一片凄然,她當然明白上頭經常撥錢到紅星學校是因為誰的背景,除了樊世榮還能有誰?果然首長一直就知道連波的下落,卻偏不告訴她,不告訴她的原因,朝夕當然也清楚,無非是怕連波跟她在一起後刺激到樊疏桐。可見人都是自私的,連波到底不是樊家的親生兒子,否則首長不會讓他待在這窮鄉僻壤教書,一定會想盡千方百計把他弄回城市裡去的,首長這麼暗地裡通過關係網撥錢下來,無非是讓自己心裡好過點吧。可笑!

楊校長還在說連波,一打開話閘就滔滔不絕:「連老師的脾氣真是莫話說,好,真是好!從來莫見他跟學生髮過火,可學生們都服他,也都喜歡他。他的文化底子也恨(很)深,字寫得那個漂亮哩……額家老二就恨(很)喜歡看他寫字寫文章,經常莫事就跑去他房裡看他寫,他人也熱心,鎮上有誰找他寫字啥的他又(有)求必應,小鄧你真有福氣哩,有個這麼有才的哥哥……」

聽楊校長說話,朝夕覺得很吃力,但她仍然聽得津津有味,三年杳無音信,突然距離他的生活這麼近,朝夕激動異常,一句話都不肯漏過。只是她總聽楊校長提到「老二」跟連波如何如何,不免留了心,老二是楊校長的二女兒,二十歲上下,模樣還算端正,就是皮膚黑了點,靠近海邊紫外線強,皮膚肯定都黑。老楊家都叫這姑娘「阿霞」,吃飯的時候朝夕就注意到阿霞老是拿眼光偷偷瞟她,特別是剛才聽到朝夕不是連波的親妹妹時,她在不遠處的小桌上切西瓜,差點把切到手……

恰在此時,阿霞端了切好的西瓜過來,很靦腆地放到朝夕面前的桌子上。朝夕注意到,她的手臂很粗,看得出來她肯定經常幫家裡幹活。從傍晚進門到現在,朝夕幾乎沒有聽見她說過話,她好像很喜歡低著頭,特別是面對著朝夕的時候,端著盤子的手都有些輕微的抖。

朝夕不免笑起來:「謝謝阿霞,你也坐下來吃吧。」

阿霞瞥了眼她,迅速搖頭,逃也似的到一邊去了。老楊叫住她:「你把你房裡收拾下,朝夕今天晚上就住這了。」

「不不不,不麻煩了,我住旅館。」朝夕連忙擺手。

「你是嫌棄額家吧?」熱情的楊校長不依,「雖然家裡擠點,可總比外邊住著踏實,你一個姑娘家的單身住外邊出了事咋辦,額莫法跟連波交代的。再說鎮上哪有什麼像樣的旅館,這兒窮……」

朝夕面露難色,她實在沒有住陌生人家的習慣。

楊校長見她很為難的樣子,想了想,馬上又說:「哦,對哩,額這有連老師宿舍的鑰匙,他在學校有間宿舍,你要是嫌額家擠可以去他宿舍將就下。」

「可以,可以,我住他宿舍!」朝夕忙不迭地點頭,繼而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怕……怕給您家添麻煩,住我的哥的宿舍就省事多了……」

「莫事莫事,你只要不嫌棄額們學校條件簡陋就好哩。」楊校長一點也不介意,還招呼女兒,「阿霞,帶你朝夕姐去連老師宿舍,帶上手電筒,路上小心點。」

阿霞一聲不吭地進了屋。

……

小鎮的夜晚非常寧靜,夜風帶來潮濕的海腥味,吹在身上黏糊糊的,估計跟空氣中的鹽分有關。也許是太靜了,偶爾傳來突突的摩托車聲音和狗吠聲時,顯得很刺耳。這裡的人們似乎都有早睡的習慣,雖然才晚上八九點,鎮上大部分人家都已熄了燈,只有路邊的南貨店偶爾亮著昏黃的燈,店主多半坐在門口邊看著小黑白電視,邊啪啪地打蚊子。腳下是歷經歲月滄桑的石板路,凹凸不平,但走在上面很踏實,就是沒有路燈,四下里黑燈瞎火的,難怪楊校長要阿霞拿手電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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