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開篇

為什麼回憶起往事總是這麼悲傷?

連波看著窗外庭院無邊的秋色愣自出神,一進入初秋,日頭就短了許多,還只六點夕陽就已經落到西山那邊去了。

遠處的青山在暮色中呈現出一抹紫灰色的影子,五彩的霞光甚是絢目。靶場那邊的山坡上種著一排高大的銀杏樹,落了一地的葉子,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那些葉子金燦燦的,襯得整個山坡都是一片耀眼的金黃。

連波不由想起聿市大院圍牆外的後山,不知道何年何月種的銀杏樹,有很多株,一到秋天漫天漫地都飛舞著金色的小扇子。朝夕最喜歡那些小扇子,經常拉他去後山撿,放到書頁中夾著做成標本。無論是課本,還是她喜歡閱讀的小說和詩集,只要翻開書頁總能見到那樣的小扇子,枯黃的葉面上,依稀還可以觸摸到脆弱的紋路,有時候朝夕還會在上面寫上很小很小的字……這些事回憶起來就像是昨天,可是卻又那麼久遠,遠到他此生再也無法觸及。

三年了吧,他離開聿市離開大院已經三年。這三年里他到過很多地方,最後還是選擇了在G省一個邊陲小鎮青州落腳,那裡雖然偏僻了點,但因為靠近海岸視野非常開闊,每天看海聽海,生活平靜沒有波瀾。

樊世榮幾次派人去接他回聿市,都被他拒絕。事實上,除了跟哥哥樊疏桐偶爾有些聯絡,他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的行蹤。樊疏桐曾經去欽州找過他,見了面,兄弟倆竟然無話可說,也就是那次會面,他才得知朝夕下落不明。樊疏桐發了瘋似的找她,至今無果。連波倒是勸樊疏桐,不用找了,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當你丟失某個人或者某段情緣後,任憑你尋到天涯海角也是尋不回來的。

「早知這樣,就讓你們在一起了。」樊疏桐那次去見他,在海邊的黃昏下散步時,突然冒出一句這樣的話。

連波倒是一笑:「都過去了,還說這些幹什麼。」

當時正是漲潮時分,落日照在海面上,漾起碎碎的金浪。寶藍色的天幕上,一縷縷,一抹抹,全是絢爛的雲霞。不時有海鷗鳴叫著掠過海面,在天空划下一道透明的印痕。連波望向天空,目光虛空,彷彿什麼都可以進入他的眼睛,又彷彿什麼都進入不了他的眼睛,還有心。樊疏桐微微抬頭,久久凝視著他:「你還恨我是吧?」

連波迴避他的目光,別過臉:「哥,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著。」

樊疏桐點點頭,嘴角漾出一絲悲涼的冷笑:「你倒是跟老頭子一樣,都惟願我活著,可是你們不明白,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找她,帶她回家。」他掏出煙和火柴,點上,火柴的光亮在他指間漸漸熄滅,他的聲音莫名變得沙啞,彷彿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瓮瓮似有迴音。他說:「朝夕,我要帶你回家。」

……

已經黃昏了,還不見樊世榮回來。

連波並不想在山莊過夜,如果不是樊世榮打電話給他,要他來取樣非常重要的東西,他根本不會上這來。

這裡,是著名的療養勝地,但不對外開放,是軍隊內部的療養地。自然生態保護得非常好,群山圍繞,山莊就掩映在一片幽深寂靜的老林中,僅有一條道路通向山莊,且沿途都設有崗哨,外人絕難進入。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進入山莊領地後,最先看到的是一個超大的靶場,據說以前是個訓練場,專門訓練特種兵的,山莊建立後改建成了靶場,用以軍隊內部演武練兵。經過靶場,翻過一個山坡,就是樊世榮所住的楓橋山莊了,這裡依山傍水,空氣清新,山莊後面還有一個天然的溫泉池,很適合療養身心。無論是清晨還是黃昏,深藏在密密山林中的山莊都籠罩著薄霧,總有小鳥輕盈地在霧中掠過,留下一串清脆的鳥鳴,仿如仙境。難怪樊世榮一住就是三年不走。

連波打量四周,他所處的客廳比聿市大院的那個宅子更為寬敞,進門的左側就是整面的落地長窗,輕盈的白色紗簾在風中微微拂動。沙發對面有個紅木擱架,放的多是各類文選及軍事書籍,中間擺著一尊白色的偉人雕塑,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就肅穆起來。再看牆上,也都掛著周總理和一些名將的肖像,跟聿市大院的宅子里一模一樣,如果不是茶几上擺著的一瓶鮮花,很讓人誤會時空還停留在六七十年代。連波盯著那花,心想應該是珍姨插的吧。

正想著,珍姨捧著一盤糕點從廚房裡出來了,笑吟吟地擱到茶几上,她習慣性地用白圍裙擦著手說:「別站著啊,都趕了一天的車,不累啊?快過來吃棗糕,以前你特愛吃了,剛做的,又軟又香。」

三年不見,珍姨好像更年輕了,可能跟長住山莊有關,作為樊世榮的貼身保姆,也跟著療養了三年。而事實是,珍姨現在已不單單是保姆,她在半年前和樊世榮領了證,成為樊世榮的第四任妻子。

陸蓁去世後,樊世榮曾表過態不再續弦,但現實由不得他,珍姨到底是女人,跟他同吃同住,長年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難免讓人不往壞處想,最後索性以夫妻之名生活在一起。這還是常惠茹提議的,說人老了總要有個伴,阿珍雖說沒文化,可畢竟伺候了樊世榮這麼多年,知根知底,形如一家人,還不如把婚結了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免得被人嚼舌根。樊世榮開始還不同意,說他發誓不再續弦的,他命里克妻,不想再作孽。偏巧那陣子他大病,阿珍不分晝夜地伺候在床邊,端屎端尿,給他擦身子,給他熬湯煲粥,他縱然是鐵石心腸也被感動,而且他現在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如果他撒手走了,阿珍必定無依無靠,給她一個名分,日後她也好安度晚年。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但樊世榮沒有舉行婚禮,很低調地在山莊擺了桌酒席,蔻振洲夫婦作證婚人,他和阿珍就這麼成了夫妻。婚後的生活跟婚前沒有任何區別,阿珍依然盡心儘力地照顧者樊世榮的飲食起居,她樸實慣了,縱然成為首長夫人也沒有覺得她的生活該有什麼改變,因為兩個人在一起這麼多年,在感情上早就是一家人了。她還是整日系著圍裙在廚房裡忙活,盯著樊世榮準時吃藥,不准他抽煙,不准他晚睡,每天早上還會陪他到院子里散散步什麼的。

這樣的生活,阿珍覺得很滿足。

唯一不適應的是,每次樊世榮的部下過來探望,見著阿珍就敬禮,報告前報告後的,讓阿珍戰兢不已。

當慣了老百姓,突然成了首長夫人,阿珍覺得很不自在,誠惶誠恐。

「珍姨,首長還要多久回來?」連波眉頭緊蹙地在沙發上坐下,隨意地拿起一塊棗糕,聞著就覺得香,吃起來更是甜軟無比。

阿珍在連波對面的沙發坐下,彷彿閑不著,隨手就拿起一件毛衣織起來:「甭急,會回來的,今兒幾個老戰友過來,你爸帶著他們去靶場了。你爸呀,幾天不摸槍就不舒坦,去靶場比去醫院還勤,黃醫生打了幾個電話來要他過去複檢,他就是置之不理。你也別急著走,你爸已經叮囑我了,要留你下來住……」

「不,珍姨,我還有事呢。」連波一聽這話就急了。

「能有什麼事啊?難得來一趟,多住幾天走。」阿珍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慈愛地看著連波說,「你該知道的,你爸老了,身邊除了我沒有別的親人,桐桐……一次也沒來過,你來了,就多陪陪他幾天吧。」說著放下毛衣,深深地嘆口氣,「人老了,總是希望兒女都在身邊,你爸已經到了這歲數,多體諒下他吧,將來你們也到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會跟他一樣日日夜夜盼著孩子過來看看……」

連波低下頭,沒有說話。

「桐桐……還好吧?」見連波不吭聲,阿珍猶豫著終於還是開了這個口,到底是自己拉扯大的孩子,她最惦記的就是樊疏桐。

連波抬起頭,表情淡淡的,透著不露痕迹的冷漠:「我也很久沒見他了,應該還好吧,哥那麼有本事的人,在哪都不成問題的。」

「那就好,那就好。」珍姨這才放心地點點頭。

暮色越來越重,夕陽的餘暉透過高大的窗子斜斜地照進來,將窗外的樹影也拉了進來,印在烏亮的木地板上,輕輕擺動。

滿屋似乎都有颯颯的風聲。

珍姨輕柔的絮語忽近忽遠,連波並沒有很認真地去聽。只覺無限溫軟的微風中,四周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空氣中有冷冽的花香,是菊花,抑或是桂花,分辨不出來。連波茫然四顧,莫名有些神思恍惚,心裡像堵著什麼東西一樣難過。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起身就走。

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兒。

他是真不想來見樊世榮,說不清緣由,就是不想見到他。可是他又知道父子間始終是避免不了這場面對面的談話的,他當然更知道他就是跑到到天涯海角,也逃脫不了老爺子的目光,世界這麼大,首長的目光無處不及,三年前他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曾中途私自下車,試圖甩開那些人,可是未能成功,很快他就被軍部的人盯上了。

連波至今仍很難形容當時的情景,他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待遇,軍部為免他再次逃跑,竟用專機將他直接「護送」到北京,並且二十四小時派人跟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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