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我愛你,你知道嗎? 1、一千零一面鏡子

下午,簽署幾個重要文件後,趙成俊與彼得安談及nirvana對博宇有可能會採取的下一步舉措,彼得安提出了許多應對措施,他都一一搖頭,完全一副無心應戰的樣子,問他有什麼想法,他又說不上來。談了許久,阿莫端來咖啡,他喝著苦咖啡,越發覺得這苦味直達心底,苦得五臟六腑都在抽搐,翻出更深切的痛楚來。

他心煩意亂,掏出銀質的打火機,取了支煙點上。

彼得安注意到了他的打火機,只好轉移話題,笑道:「這打火機你好像用了好多年,從未換過,沒想到你這麼念舊。」

趙成俊疲倦地呼出一口煙,聲音近似無力:「用習慣了而已。」

是啊,習慣了。這世上什麼事都可以習慣的,被最愛的人傷害,被最親的人背叛,痛著痛著就習慣了,說心如死灰也好,說心如止水也好,他已經習慣了這般的痛楚,總想著痛過了,就好了,哀莫大於心死,心死了,也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他起身踱到落地窗邊,靜靜地遠眺玻璃幕牆外真實的城市,什麼都是虛幻的,唯有這道玻璃牆外那座鬱鬱蔥蔥的城市是真實的,難得好天氣,已經很多天沒有看到太陽了,陰霾多日的城市又顯現出了明亮的底色,民族大道上的車流也似比往日擁擠,彷彿城市流淌的血液,生生不息。城市的天空依然高遠,藍得近似透明,零星的幾縷白雲飄在天際,彷彿電影里寂寥的空鏡,只是沒有了鳥兒的飛翔,天空看上去是那麼的孤單壓抑。

毛麗,我並不是要這樣……

他在心裡說。

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天了,趙成俊似乎已經平靜,但那日毛麗昏倒時慘白的面孔還是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當時他抱著她,感覺她的身體軟得像是被抽了筋骨,渾身冰涼,章見飛隨即衝上去,將他狠狠推開:「滾!滾得遠遠的!如果毛麗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會殺了你!」自小一起長大,這是他第一次見章見飛咆哮如雷的樣子。

毛麗隨即被送往北海當地醫院,並無大礙,當天晚上就醒過來了。但她的情緒很不穩定,在病房裡又哭又叫,那聲音駭人,簡直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沒有人可以靠近她,連她母親都拿她沒辦法。不斷有東西摔碎的聲音,還有咚咚的悶響,那是毛麗在撞牆,緊接著就有護士進去包紮。當血跡斑斑的紗布和棉花被護士拿出病房的時候,章見飛當即痛哭失聲,抱著頭蹲在了地上,想來那情景觸動了他深藏心底的傷痛。

趙成俊當時站在走廊上,亦如同死過一般,章見飛根本不讓他靠近病房,最後他只能默默離開醫院。當晚,他又回到海天苑,躺在床上沒有開燈,漆黑的屋子裡靜得只能聽到他一人的呼吸,他知道,這次他將她推向了更遠。這是他自釀的苦果,只能是他自己來品嘗,雖然已經預料過這結果,但真的面對時他還是痛徹心扉,痛得五臟六腑都抽搐在一起,痛得他差點以為活不到第二天太陽升起。

好在他熬到了天亮,一大早就去醫院探視毛麗,章見飛見到他時已沒有頭天那麼激動,眼底布滿血絲,看來他也是熬了一夜未睡。

「你來了正好,我有話跟你說。」

「有什麼你就說吧。」當時毛麗的母親去藥房了,病房裡只有一個護士正在給毛麗量血壓。

「去外面。」章見飛冷著臉,轉身出門。

趙成俊跟隨出去,兩人在住院部大樓的吸煙區說話,所謂吸煙區其實就是兩棟大樓之間連接的一個露台,天空有些陰,有零星的雨點飄落,所以露台上並無他人,章見飛一改往日的優柔寡斷,開口就跟趙成俊攤牌,給他最後下通牒:「別的我不多說什麼,我只談兩點,一,你馬上離開南寧回檳城,我不會允許你再出現在毛麗的跟前;二,你若繼續留在南寧,我會想辦法讓你離開,我跟你說過多次,毛麗是我的底線,你傷害到她,我決不饒你!反正我們交鋒也不是一回兩回,你不是一直想跟我爭個高低嗎?那好,我成全你,到時候別怪我心狠!」

「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這裡。」他不肯妥協,「但我可以保證我不再打攪她,我不想回去,那裡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

「你公司的總部現在不是在大馬嗎?為什麼不回去?」

「我……反正不回去。」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會讓你走的!」說完章見飛掉頭就走,沒有半點通融的餘地,趙成俊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深深嘆了口氣。

耳畔是呼嘯的風聲掠過,雨開始下大了,嘩嘩的雨水打在遮陽棚上,濕而重的寒氣穿透了他的身體,他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其實昨日他就覺得身體很不適,晚上回到海天苑便開始發燒,早上若不是惦記著要過來看毛麗,他根本起不了床。他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走出住院部大樓的,在電梯里幾乎癱倒下去,幸得有好心的護士將他攙扶出來,送他到醫院門口打車。

回到海天苑,他咳了許多血,洗手間的大理石台上殷紅一片,因為彼得安馬上要過來,他不想讓他看到,他拿了毛巾跪在地板上擦拭。henson跟他說過,如果再次出現咳血狀況,必須立即入院。可是很奇怪,他心裡並無半點恐懼,也許他等的也正是這一天吧。

彼得安當日下午趕到北海,之前他一個人想了許久,心裡已經有了模糊的決定,他跟彼得安交代了些工作上的事,要他儘早安排大馬的律師過來,過幾天他回南寧要見律師。彼得安非常不放心他一個人留在北海,他卻堅持要在北海靜養幾日,彼得安沒辦法,只得給他找來兩個護工看著他,可是待彼得安一回南寧,翌日一早他就隻身上了潿洲島,短暫停留後他坐上漁船再登陸另一個無名小島。

那個地方無人知曉,地圖上都找不到,這是多年前他無意中發現的一個小島,四面臨海,不算荒蕪,因為島上住了十來戶漁民,但民風淳樸,沒有人打攪他,很適合一個人靜思。每次在他覺得自己活不下去的時候,他都會選擇上那個小島靜靜地待上幾天,讓浮躁的心境慢慢沉澱,還原生命最本色的單純。大海無限包容,天空無限高遠,生死,愛恨,在潮漲潮起的海浪聲中竟是那麼的微不足道,他用手機拍了張星空下的大海傳到微博上,他想如果毛麗上網一定可以看到,她會怎麼想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他是時候解脫了。

兩日後他回到南寧,心境已經徹底平靜下來。

此後一連數日,他都在辦公室與律師密談,除了彼得安和大馬趕過來的副總裁羅森以及另外兩個元老級高層,沒人知道這次密談的內容是什麼。隨後他開始調整公司的運營,打電話給遠在英國的楊叔,建議他撤資,因為他知道章見飛既然表明了要收拾他肯定不會只是說說,他不想讓楊叔遭到無謂的損失,因為公司最大的股東就是楊叔,他沒辦法保證楊叔的投資還能繼續獲得回報,楊叔卻笑說他投給博宇的資本從來就沒想過收回。「您為什麼這麼相信我?」那日與楊叔談及此事,他很不解。

楊叔答:「因為你值得信任。」

他半晌無語,最親的人從來不信他,真正信任他的人卻與他沒有親情關係,他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那您當初給博宇注入資本是為了什麼呢?」

楊叔嘆道:「我是想讓你明白,這世上真正讓你不開心不快樂的不是你的對手,也不是你的仇人,而是你自己,我給你投入資本讓你去報仇就是希望你能最後明白這點,仇恨這個東西傷己也傷人,我問你,你報仇報到現在,你有沒有真正快樂過?」

「……」

「孩子,我的兒子如活到現在也跟你一般大,我是把你當自己的兒子來對待的,財富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若我的投入能讓你醒悟,我覺得也值了。」

「楊叔……」

趙成俊陷入沉默,他談不上徹底醒悟,他只是覺得沒意思,什麼都沒意思,就算最後章世德從泓海大廈頂層跳下來,他也覺得沒意思,報仇雪恨又如何?死去的父母無論如何是活不過來了,他們長眠地下只等哪天他也去陪他們。當然章世德已經不可能會去跳樓,他中風了,據說現在癱瘓在床怕是挨不了幾日,而圍在他床邊的無論是家人還是蘇燮爾那幫人,無不盯著他手裡的股權,個個都是豺狼,只等老東西一咽氣就爭先剝他的皮吃他的肉,還要把老東西的骨頭都舔得乾乾淨淨,一毛錢也不會讓他帶進棺材。

這也是趙成俊心灰意冷的原因,自小背負著這仇恨,窮盡十年去打擊章家,他賠上的遠比他獲得的要多得多,所以楊叔說的這番話深深刺痛了他。他當然不會因為楊叔的這番話原諒章世德,但他也懶得再在章世德身上花心思,老東西身邊圍了那麼多豺狼,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何需他再去剮一刀子,他自己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去,能賠上的都賠掉了,他還剩下什麼?

他到底還是敗給了自己。

此刻隔著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四周好似通透的鏡子,一切皆透明,他就像是被困在一個玻璃罩子里,真實的世界觸手可及,卻始終與他隔著一道玻璃的距離。每面鏡子都倒映著他的身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