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一 家史

吳非晚上睡前接收郵件,看到明哲來郵。

「好消息,你爸媽的簽證已經辦好,我已經替他們訂票,你等著簽收。你爸媽問我需要帶什麼給你,我想還是不給他們增加負擔。你需要什麼寫給我,我收集起來等年底回家時候打包扛去。你也跟他們這麼說一下,別讓他們扛太多東西。我爸媽的過去,我又寫了一些,但我沒敢發上論壇,你幫我看看,適不適合往上發。」

吳非見此郵件異常高興,爸媽終於可以來了,天大的好消息。雖然每天看見寶寶是件多麼愉快的事,可是,寶寶一個小人精不知道多耗精力,而她已經三十有餘,吃不消了。爸媽過來,不亞於救命。

高興過後,吳非想到,明哲是用他卡上很有限的一點點錢定下她爸媽來美的兩張機票,而不是她原先設定的由她在美國這邊出錢。這筆錢出去,再加他這個月又陸續給他爸添置傢具,他一個人在上海還怎麼過?同時,他還周全地考慮到她爸媽行李的重量。他原來不僅是在他爸面前大方,對她的爸媽也關心周全。她爸媽說明哲傳統,明玉和事佬似的說明哲教條,看來,都有那麼點意思。可他苦自己,把妻子女兒也一起坑了。怎麼說他這個人呢?卻真如爸媽所說,他不是個壞人。

吳非搖搖頭,對明哲的反感卻是減少許多。她打開附件,看明哲究竟寫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家史,還要她幫忙判斷能不能發上論壇。

「爸爸說,相親時候,媽媽看上去很溫柔很文靜,奶奶看著很喜歡,爸爸自己也看著喜歡,再說又是鎮上衛生所的正式工,一個學校的一個醫院的,多麼般配。最主要的是,奶奶看上媽媽那雙粗糙的手。小姑娘的手粗成這樣,說明家中幹活不少,以後肯定是個會過日子的。就這麼,大家很快決定了婚事。奶奶答應女方,結婚後,一定千方百計將兒媳婦的戶口弄到城裡。

「奶奶要面子,給了很多彩禮,可是媽媽家沒岀多少陪嫁,只有一床花布被面的五斤重棉被,和兩隻繡花枕頭,棉絮都是舊的,拉岀來一蓬灰。彩禮都被媽媽家昧下了。奶奶因此心裡很不高興,辦喜酒時候半路就回屋睡覺。爸爸說,更可氣的是,媽媽竟然不是處女。洞房花燭那夜,他很難受,但被媽媽劈面一個耳光打回來。爸爸說,媽媽的樣子很猙獰,這事兒他都不敢跟奶奶提起。後來爸爸聽到親戚那裡傳來的傳聞,說媽媽進衛生所做臨時工後轉正,都是因為媽媽被縣衛生局一個人睡了。爸爸想,怪不得媽媽這麼漂亮又吃皇糧的人肯嫁給他,原來是沒人要的破鞋。爸爸告訴了奶奶,奶奶氣瘋了,等到媽媽休息天進城團聚時候與媽媽吵架。但是媽媽比奶奶狠,看見奶奶跌地上水灘兒里哭她都不拉一把,還把大門一關把勸架的都關在門外,大冷天的,奶奶凍病了,最後不治身亡。

「我在爸爸敘述過程中有過提問,顯然,爸爸以出血見紅作為驗收處女標準是不科學的。爸爸以此責難媽媽,是對媽媽的侮辱。有關媽媽衛生所轉正的問題,早在很久以前大姨就跟我說起過。大姨說,媽媽很會做人,待業期間先是去街道叫著阿姨叔叔,眼淚汪汪地拿家中生病父親要照顧,那麼多幼小弟妹要養活的理由來逃避上山下鄉。又在街道聽到小道消息,聽說衛生所要招臨時工,她就每天走一個多小時去縣裡,主動給縣衛生局一個負責人事的副局長阿姨家幹活,換季時候被褥都洗不過來,要大姨一起去幫忙。得到臨時工的工作後,還是每周都去那個副局長家幫忙,媽媽嘴巴又很甜,在醫院打掃衛生時候跟著醫生護士學業務知識,有時護士人手不夠就要她幫忙。她雖然做的是分外事,可還是做得很好,大家都喜歡她這個勤快人。兩年多後,副局長幫忙,替媽轉了正。當時我把這些跟爸說了,爸不信,說這是大姨粉飾太平,說我聽信一面之詞。可見,父母的婚姻基礎並不良好,媽媽家想靠著爸爸家得到好處,爸爸則是因為不自信而不信任媽媽。當中又有奶奶的死被爸爸怪到媽媽頭上,這些,決定未來爸媽的相處不會太理想。」

難怪明哲不敢把內容發到論壇上去,這些內容確實火爆。吳非看看時間,這個時間,明哲應該已經上班,他工作忙,上班時間不便接聽太長時間的電話,而她的意見,卻不便三言兩語打發。想到明哲這人本質里的實誠不會拐彎,吳非覺得她有必要提醒明哲。

「明哲,附件裡面的內容很讓人震撼。或許作為他們的兒子,你不會想到什麼。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和朱麗會在看到這段荒誕的記錄後,找自家父母求證些什麼。然後,你的父母不免被議論,雖然會是實事求是的議論,但是,你父母的那些經歷太經不起推敲,便是你自己也在最後一段竭力為你母親辯護,那辯護在我眼裡已經是千瘡百孔,何況是看在經歷過那些年代的我和朱麗父母眼裡。我的想法是,那些舊事,即便是經歷過的人,回憶的時候也已經帶上自己的主觀烙印,何況到你手裡更是二手貨,孰是孰非誰能說得清?既然說不清,何不繼續糊塗下去?你還不如寫得簡單一些,留大幅空間給弟妹們自己去想像。比如某年某月,父母相親結識,某年某月,父母結婚,附結婚證掃描,某年某月,你奶奶因什麼病去世,某年某月,你出生,等等。你不如單純地只做最忠實最無趣的記錄,至於其他的,讓我們看的人自己去想像。否則,你既對不起你爸,也對不起你媽。他們兩個,一個已經有意徹底拋棄過去,重新做人,一個死者長已矣,你還糾纏於過去做什麼?」

吳非雖然希望明哲做家史被捆住手腳不出去娛樂,可眼看明哲這個學術型的認真人真一頭扎進去探尋他父母婚姻真相,就像他平時學習功課一定要把原理搞懂似的,她有點擔心了。她已經隱隱看出婆婆這個人的經歷絕不簡單,灰色地帶極多,明哲寫到後來如果看清他極其尊敬的母親大人是什麼樣的人,他心理會不會出現什麼異常?權衡之下,吳非更願意看到明哲正常做人。

吳非沒有猶豫,寫完就把郵件發了出去。但發了以後又想,她這幾句話會不會把明哲欲蓋彌彰的遮掩徹底揭了,令明哲知道她懷疑到了什麼?然後明哲會不會氣惱於她將他媽的過去想得那麼灰色?然後,將他自己心中的鬱悶嫁禍於她?但吳非心說,她這是為明哲好,明哲不願意聽也罷,如果真因此嫁禍於人,那就無恥了。應該不大可能。可吳非總是有點擔心,因為對於明哲而言,他爸媽實在是禁區,尤其是他媽。

同時,吳非看了明哲發來的附件之後,覺得這個公公極其猥瑣。有種當年就一個耳光扇回去,然後休妻。卻等到接二連三養了三個兒女,老婆去世後才對兒子哭哭啼啼說出原委,實在是……吳非也很想接著婆婆給公公一個耳光。處女?他懂什麼?他配?而且,吳非總覺得老子對兒子說老婆如此隱私的事,實在是噁心。但這些話就不與明哲說了,說了明哲得跳腳。總之,公婆兩個在吳非心目中的形象一降再降,降無可降。

明哲晚上回家才看吳非的郵件,看到吳非和朱麗可能回家與她們父母討論,他的心一下揪了起來。對,他怎麼沒想到爸媽成為別人茶餘飯後談資的後果?多虧吳非提醒,他只想到上論壇看其他四個人的反應了。吳非說他爸媽的經歷太經不起推敲,是,這就是他不敢將所寫發到論壇上的原因。即便是第一段,他也是猶豫再三才發的,發了之後一直留意弟妹們的反應,一直到看到明成為媽的申辯他才高興。

其實,在聽了爸的哭訴後,他自己心中對媽也沒底。他將文章發上論壇,與其說是讓弟妹們知道家中還發生過那麼多的事,知道爸媽的日子曾經是如此艱難,因此後輩更須體諒,還不如說是,他希望看到明成和明玉的反駁,他需要那些反駁來阻止他對媽的動搖,比如明成對相親那一段的補述,他看了後心中歡喜,好像媽被證實清白了一般。

這會兒被吳非提醒,他意識到,對,家中有些事情不便讓吳非和朱麗知道。對於他們的爸媽,他和明成明玉是從小看慣,爸媽再如何,依然是他們的父母,而吳非與朱麗則不同。但是對於吳非提議的寫法,他又有點不以為然,如此簡單,還怎麼可能讓明成明玉了解爸媽經歷的苦難,了解一個家庭的不易,以致握手言和呢?但明哲又想,萬一明成看了全文後,也陷入對媽的懷疑呢?他不是弄巧成拙了嗎?而與媽本來就對立的明玉,會不會因全文而覺得獲得理論支持,爸媽還會依然是她的父母嗎?

明哲越想越擔心,鑒於可能出現的後果,他不敢將發給吳非看的段落髮上論壇。如果他還想寫家史的話,似乎最佳體裁,還真是吳非說的那種年代後面加冷冰冰乾巴巴的簡單文字說明了。他的思考繞來繞去,看來還是回到被他差點否決的吳非的提議。果然是吳非旁觀者清。

想到用吳非提議的方式寫家史,明哲頓覺肩頭重擔卸下,最近幾天的憂慮全部消失。睡前,飛快打出一段文字,他心中愉快地將之稱為編年史。他想,瞞著吳非和朱麗是不現實的,他不想瞞吳非,吳非是自己的親人,而朱麗又何嘗不是明成的親人?既然如此,那些東西還是別從他記憶中整理出來形成文字吧。明成和明玉如果有心,他們自會從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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