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大哥的信

明成並不是不想做個孝敬的兒子。但是孝敬這兩個字,知易行難。這一陣他忍受著父親的不良生活惡習,與父親常常同進同岀。忍受著父親的無聊無知,陪著父親大聲地聊著無聊的天。明成覺得自己儘力了。反正父親很快就會送到大哥那兒去,他和朱麗都說,咬碎鋼牙,也要忍過這麼幾天,讓爸在他家過得高興,絕不能讓媽在天之靈著急。

想到父親下周就要去上海領事館簽證,而且中籤率可能比較高,明成與朱麗無法不偷偷兒地,又自知很不應該地有點理虧地高興。所以雖然曙光還在前頭,兩個人心理上已經放下包袱,在夢想提前享受過往的兩人生活。尤其是朱麗,這幾天工作雖累,可周六時候總得睡個痛快,加班也得遲點才出門。她一早關了鬧鐘,打算今天睡到自然醒。

當清晨第一縷微弱的光穿過主卧的窗戶,穿過銀光閃閃的遮光簾,穿過粉黃的窗帘,穿過粉白的細紗簾,微微照亮地板一線的時候,一束雄渾的長嘯也穿透重重阻礙,撕破清晨的寂靜,飛向酣夢的床頭。這聲音,如怒河奔騰,如松濤翻湧,浩浩蕩蕩,綿延不絕,猶如非洲雄獅傲立山頭,向蒼穹仰天示威。

明成毫不意外地被催醒,艱難地睜開眼睛,見面前是同樣瞪著眼睛一臉惱火的朱麗。而長嘯聲依然迴響,聲聲不絕。明成怒道:「打雞血了嗎?誰大清早這麼亢奮了?」

朱麗嘀咕一聲「神經病」,扯上被子遮住耳朵繼續睡。但是春天薄薄的被子怎麼擋得住魔音穿耳。明成支起身子支棱著耳朵聽了會兒,想辨別聲音來自哪兒,但終究是懶得下床打開窗戶,聽了會兒,等人家呼嘯痛快了,他才撲通一下摔床上繼續睡。但是睡得好好的人硬是被魔音喚醒,滿心都是暴躁,再睡下容易,再入睡難。

明成倒也罷了,翻了幾個身,喃喃咒罵幾句,便又睡了過去。朱麗不行,朱麗本來就睡得淺,這一被吵醒,心頭無數細碎事情立即湧上腦袋。她做的本就是極其瑣碎的會計活兒,清晨四周一片安靜時候不由得不想起單位里的活兒,一想起來,她就再也睡不著,閉著眼睛,數字在腦海裡面飄。可偏又無法考慮得仔細,就是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地亂敲,敲來敲去滿腦子的亂麻。睡又睡不著,起又起不來,體溫陡然升高,如卧針氈。終於躺不下去,只得悻悻地起床,坐在客廳陽台對著晨曦未開的外面發了半天的呆。也懶得去管公公蘇大強輕輕地在客房走進走出,一會兒倒溫水喝,一會兒洗漱,非常健康。蘇大強也不去招惹二兒媳婦,他雖然做家長了,可是長年累月被老伴兒教育慣了,老伴兒讓他對二兒媳婦十二分的客氣,沒事少招人家煩。

上三十的女人,一旦沒睡舒服,一張臉立刻反映出來。皺紋,色斑,皮膚頂著散粉不肯服帖。朱麗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簡直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從洗手間出來,見明成倒是沒心沒肺地又睡著了,一點不知道她有多難受,可是她又不好推醒了明成也不讓他睡。坐在床邊漫無邊際地生了會兒悶氣,又不知道明成會什麼時候起來,出來隨便做了份麵包夾乳酪,給蘇大強也準備了一份,然後拿了一盒牛奶吃著出門。

明成好不容易才起床,起床時候,太陽已經透過沒拉嚴實的遮光簾,將房間照得透亮。看看空空的另一隻枕頭,想了會兒才想到,朱麗又加班去了。她現在怎麼沒完沒了的加班?明成有點抱怨。但是想到父親就要去簽證去美國,恢複兩人世界的朱麗肯定不會再這麼勤快加班,明成的情緒很快便好了起來。

他也是隨便地烤了片麵包吃了。一邊吃一邊打開電腦,接收郵件。看到老爸腳步輕飄飄地在身後出現,便問了一句:「今天我休息,你想去哪兒玩?」

相比明成的睡眼惺忪,蘇大強則是紅光滿面,精神煥發。他笑嘻嘻地一迭聲地道:「隨便,隨便。」

「別總是隨便隨便讓我來想,你自己也動動腦筋啊。」明成一手捏著麵包,一手移動著滑鼠。

蘇大強有點討好地笑道:「要不去郊外釣魚?你們小的時候我常去釣魚。」

明成看到信箱里有幾封信,便坐了下來,一邊順口道:「行啊,有家魚塘……咦,大哥的信?」

蘇大強一聽是明哲的來信,立刻雙眼閃光地靠過來,看著明成點開這封信,兩人一起閱讀。但是,幾行看下來,兩人的臉都轉為沉重。整篇看完,明成發了會兒呆,又將信看上一遍,才一隻手抓啊抓啊,從桌上抓到電話,他得立刻與朱麗商量。

但是,明成回頭一眼看到了滿面失望的父親,心中嘆息一聲,擱下已經抓起的電話,想到手機還在卧室門背後的褲袋裡。他不忙著起身了,手中的麵包也食之無味,被他扔到桌上。見父親憂心忡忡倒退著坐到沙發上,他才問道:「爸,怎麼辦?大哥那裡看來是去不成了。」

蘇大強一手扶著把手,一手老老實實放在膝蓋,好好坐在沙發上卻不靠背,模樣跟以前「四類分子」做檢討時候一樣的凄惶,當然眼睛也是看著地面的。因為要出國,要跟著大兒子,蘇大強這幾天跟打了強心針一樣地恢複體質。閑時明成不在,他上網搜索美國地圖,尋找明哲家附近的旅遊景點。其實在明哲家即使不出去旅遊,單純坐在他家迴廊上面對著綠草如茵鳥語花香喝茶發獃也是舒服。他那麼幾十年一個人待學校圖書館安安靜靜地度過晨昏早就習慣,人多了的時候他反而不適應,不喜歡,甚至有點害怕。他喜歡明哲安靜的家。但是,他去不成了嗎?

「明哲那麼聰明,又是博士,會很快找到工作的吧,再說這回被裁又不是他的錯,招聘單位會諒解的。你跟他說說,我們簽證還是去簽了吧。」

明成心裡其實也是這麼在想,失業只是暫時性的事,但是誰能知道明哲什麼時候就業呢?明哲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好意思去問明哲要個確切時間。他皺眉想了會兒,有點不耐煩地對父親道:「目前美國IT行業就業形勢不好,大哥即使水平再好,也得看有沒有空位置給他。大哥現在沒工作自己也心浮氣躁著,我們自家人別再去問他工作的事了。爸的簽證還是拖後吧,簽證是有時效的,你現在簽了,萬一這個時段內你沒法過去,不是作廢了嗎?作廢的話,會影響以後簽證。爸,你還是考慮下一步準備怎麼辦吧。」

蘇大強此生從來都是他老伴兒幫他拿著主意,眼下,當明成將神聖的決定權拱手送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忽然茫然了。明哲那兒暫時不能去了,那麼他將何去何從?繼續留明成家?回家住?換地方一個人住?還有其他嗎?似乎有很多的選擇,但是那些選擇又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最想去明哲家。他也不知道選哪個好,考慮半天,扶著沙發背緩緩起身,悶聲不響回自己房間去。

明成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不發一言就走,愣怔片刻,趕在父親關門之前,大聲問了一句:「爸你到底怎麼想的?」

「你們決定吧。」蘇大強說完就關上了門,坐到窗邊飛快地拿起一本書來看,以小說來逃避外界,這是他一貫的做法。

明成只會獃獃地看著那扇關閉的門,兩頰越鼓越高,憋得久了,才「噗」地吐出一聲長氣,哭笑不得。難怪平時回家總聽不到爸的聲音,原來壓根兒是他自己不想發出聲音啊。但是爸不發表意見,不意味著他蘇明成也可以不聲不響將事情撂下,他還得將最終決定向大哥彙報呢。

他也進去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用手機給朱麗打電話。

朱麗已經到了辦公室,剛沖了一杯速溶咖啡提精神。在辦公室里沒有煮咖啡的設備,講究不起來。

聽到明成的電話,朱麗再迷糊也醒了。「什麼?你爸得在我們家長住?明成明成,你答應了沒?」

明成對著朱麗坦白道:「我沒法答應。爸還不老,有手有腳,而且腿腳都還利落。一個人住,大家都自由,跟我們住,大家都不自由。短期住我們家行,長期不行。可是我問他怎麼想,他又蔫不拉嘰地不表態,我沒法跟他溝通。」

朱麗鬆了口氣,道:「對,就是這麼說。你爸與我們的生活習慣不一樣,他早睡早起,我們晚睡晚起,還有飲食習慣等等。大家互相遷就,時間長了肯定岀怨氣,反而影響團結。其實理智點考慮,他還是自管自地住,我們三家各貼若干錢給他請一個保姆照顧他的生活,專門照顧他一個人,他吃的也可以順心一點。再不行,你大哥現在困難,保姆費用我們岀三分之二。你看呢?」

明成抓抓頭皮,道:「我也是這麼在想,但不知道怎麼說出口。這話說出來好像是我光顧著自己舒服,把老爸往外扔似的,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岔了。唉,其實他怎麼說都好,別一聲不吭鑽進他房間里去。對了,朱麗,這裡面還有明玉的份,可她收到大哥郵件後還沒給我回話。」

朱麗聽到「明玉」兩個字,不由微笑道:「明成,照常規,你妹肯定不肯管你爸的事,最後你爸肯定是讓我們背著的。我們背著養爸的責任沒事,但是我們做決定的時候還是得通知她,讓她參與討論,起碼她得給個說法,以後有什麼事大家才沒話說。別我們都管了,到時沒落下個好。她不給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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