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聲

為傑米·奧唐納送葬的那天,下著濛濛細雨。過了好幾周,得州法醫那邊才將傑米的屍體送回來。帕特麗夏請了一名天主教神父來完成儀式。安·瑪格麗特知道,傑米希望自己死後火化。布萊恩和梅勒妮選擇在羅得島將傑米的骨灰撒向了大海。當他和梅勒妮還小的時候,傑米總會帶他倆去那裡玩,並告訴他們,他喜歡聽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這讓他身體里愛爾蘭人的血液燃燒。

現在,梅勒妮、安·瑪格麗特、帕特麗夏、布萊恩,還有內特,安靜地站在神父前面。梅勒妮發現自己沒法集中精力去聽神父說的話。希望、榮譽和博愛的希冀,這些天來對她來說一文不值。她已經厭倦了話語。話語太容易說出口,又太容易讓人相信。

她看到下方深沉憤怒的海水激起泡沫。儘管聽上去很奇怪,但梅勒妮覺得哈勃也應該在場。這個棺材與他有關,不管他承不承認,她覺得哈勃很想念傑米·奧唐納,也為他的死感到無比的悲傷。

哈勃·斯托克斯醫生現在被關進了監獄。得州、馬薩諸塞州以及FBI最近為了他爭得不可開交。每一方都說自己有最好的案子,應該得到優先處理權。到目前為止,大衛他們這一方佔據著上風。

大衛他們的醫療欺詐案小組瘋狂地擠到了梅勒妮家在貝肯大街上的房子里。銀行賬號被封了,財產被查收了,文件被拿走了。梅勒妮、她的媽媽,還有她的哥哥,一次又一次地被叫去問話,坐在局裡前台的那個人不用抬頭都知道是他們來了。

梅勒妮也得配合賈克斯偵探工作一段時間,調查一下那天下午與威廉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到目前為止,沒人要起訴她。她的律師向她保證,就憑她臉上的淤青以及槍的所有權屬於威廉這兩件事,就足以證明她是出於自衛才開槍的。看上去地方檢察官不想浪費納稅人的錢來處理這個案子。她覺得她應該對這些人的幫助感到感激。

現在,她的餘生不會以一個殺人兇手的身份度過。不過,由於她確實殺了一個人,她不確定這會對她產生什麼影響,但話說回來,這些天她不確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有一天,正好是傑米死後兩星期,她一陣冷汗,醒了過來。她又開始夢到在小木屋裡的事情了,還有那段在倫敦的日子。只是這次,傑米沒法站在一邊告訴她他是她的父親了。她是一個討人厭的小女孩,他討厭她,他把她送了回去。

一陣激動下,她驅車前往關押哈勃的監獄,要求見他一面。她必須知道,她必須問清楚。他能告訴她傑米到底愛不愛她嗎?他會幫她彌補上那部分缺失的記憶嗎?她的記憶到現在還是很模糊,她希望他說兩個爸爸都很愛她,她想聽哈勃說他自己從未想過要傷害她,即便他開車撞了他們,那也只是個失誤。哈勃愛她,傑米愛她,所有一切都只是誤會。兩個男人的嫉妒心,其中一個人的貪婪。他們也許都有錯,但是她沒有。

無論怎麼說,哈勃都不見她。自從被捕以後,他拒絕了所有見他的請求,連他的妻子也不例外。

她只能回到車裡,漫無心思地開著車。下一件她有印象的事情是在大衛公寓發生的。自從警察到了得州之後,她幾乎沒有與他單獨相處過。他又成了探員里格斯,領著調查員更深入地調查哈勃的醫療欺詐案。探員,當然了,禁止與一個案子的目擊證人過多接觸。她能理解。探員有探員的規定,很大程度上,大衛遵守規定。這就是他與她兩個爸爸不同的地方。

那天晚上,無論如何,她才不管那麼多呢。她敲了他的門,他開門的一剎那,她撲了上去。他沒反對。從他的表情里,她就能感受到—切,那種飢餓,那種渴望,那種對於交流的需求。這提醒著他們,得州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他們就在門廳的地板上雲雨了一番。接著是廚房,最後終於來到了卧室,繼續。

幾小時後,她站了起來,穿好了衣服,就如同她悄無聲息地來一樣,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從沒給她打過電話。她覺得只有案件收尾,他們之間才能繼續正常發展。

直到五天之後,她才再次出現。然後是又過了三天。他們從不聊天,好像兩人都知道說話是違規的,會打破探員和證人之間的協議。然而,他們通過他們的雙手、他們的雙唇,還有他們身體的對話,焦急的、渴望的、熱烈的對話。梅勒妮更願意相信這種無聲的交流,在之前過去的二十年里,她從未有過如此的信任感。

她的媽媽和安·瑪格麗特想幫助她了解過去。很多個下午,這三個女人一起坐在後院,安·瑪格麗特和帕特麗夏給她講述在得州的日子,試著讓她了解一些事實。

梅勒妮通過這些對話加深了對傑米的了解。了解到他有多麼愛她媽媽,可是又從來沒能成功地從哈勃手裡贏得過帕特麗夏。了解到他有多麼愛安·瑪格麗特,但還是做著那些具有破壞性的事情。了解到他有多麼愛他的女兒,儘管這種愛有些奇怪,有些畸形。

梅勒妮是他的私生女。瑞士銀行里有好幾百萬美元的資產都是梅勒妮的,確保她和媽媽再也不需要為錢而發愁。安·瑪格麗特準備退休,退休後每年都會收到一筆可觀的年金。

警方找到了他用來打匿名電話的變聲器。他們還找到了一些鴕鳥的羽毛,羽毛下蓋著一幅奇怪的畫,畫著一個女人和兩個恐怖的野獸,沒人理解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最後的禮物,布萊恩說。鴕鳥的羽毛說的是帕特麗夏,每當要看到她丈夫的真面目時,她就會把頭埋進沙子里。畫是給安·瑪格麗特的,一生中從未與人歡快地交往過,而是與兩個野獸度過了大半輩子。

根據安·瑪格麗特所說,傑米知道所有人犯過的錯誤以及犯下的罪行。放在威廉床上的蘋果象徵著從樹上掉下來的蘋果永遠跑不遠。他也看見了布萊恩從床底拉出那個裝著贖金的公文箱,他屏住呼吸等待著布萊恩把這件事抖出來。當然,布萊恩一直沒有提過。

同時,傑米有辦法穿過層層保安系統,把每個人生活的細節都觀察到,好讓他在送上那些具有象徵性的禮物時,能夠讓禮物蘊含更深的意義。

終於,傑米·奧唐納開始行動了。根據得州法醫的檢查,梅勒妮的親生父親還隱藏了最後一個秘密——他很快就會因胃癌而死,極有可能只剩下不到六個月的生命了。

看上去,他下定決心要在所剩不多的時日里揭露事情的真相。FBI探員如是說。

安·瑪格麗特有一個略有不同的觀點。

當你一開始被領養的時候,梅勒妮,你需要認識家裡的所有人。就像傑米想的那樣,你看上去天生「認識」你的媽媽。對你的哥哥也是如此。你甚至極其自然地接受了哈勃,而且很護著他。

然後,當你的父母介紹你認識傑米的時候,你還記得你做了什麼嗎?這是你的生父。這個人特意接你出國,安撫哈勃來保護你。這個人重新規划了一生來關心你,後來由於對你和帕特麗夏那濃濃的愛,放棄了獨自照顧你的打算。而你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往後躲。你害怕了。

我覺得他從沒忘掉過那一刻,親愛的。我覺得他一直認為,哈勃才是你真正愛的那個人。然而,哈勃其實是你應該害怕的人。

有些東西對於男人來說,比癌症更有力量。其中一個就是愛。

「『當我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以孩子的口吻說話,』」神父在葬禮上吟誦著,「『我以孩子的思維理解,我以孩子的頭腦思考。但是當我長大成人,我摒棄了所有童真。現在我們透過玻璃眺望,陰暗無比;但是接著,我們面對面:現在我了解了一部分;但是接著,我也應該知道,我同時也被別人了解了。』」

該梅勒妮了。她站了出來,拿起了骨灰盒。出奇的重,出奇的結實,但是什麼也代替不了傑米的存在。神父點了點頭,她拿掉了盒蓋。

我們有沒有面對面好好交流過,傑米?我有那麼多的問題要問你,有那麼多東西還不懂……我如此愛你,如此崇拜你。同時,也如此恨你。

我相信你愛我,你做了你認為最應該做的事情。你為我犧牲,你為了我的媽媽而粞牲,也正因此,我愛你,傑米·奧唐納,對你做的一切,我都無條件原諒。安心去吧,上帝保佑你。

梅勒妮把骨灰盒翻過來,灰燼隨風飄走,飄浮在潮濕、模糊的空氣中,飄進大海。它們打著轉,消失了。

帕特麗夏和安·瑪格麗特帶頭走回路邊,後面跟著布萊恩和內特,他們兩人的頭靠在一起,輕聲說著話。在最後面,梅勒妮一個人走著。她想要驅趕掉孤獨感,但是不怎麼起作用。

他們走到了懸崖步道的盡頭,那裡停著他們的三輛車。梅勒妮看到又有第四輛車加入了它們。就像讀懂了她的心一樣,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人倚著車門站著,他抬起頭,看到了她。

「大衛!」

她終於高興了一下,但突然又有點迷惑和不確定。他的西裝下穿著藍色海軍制服,讓他看起來像個官員一樣。但是這時,他的表情很溫柔,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她覺得自己胸里的鬱結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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