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梅勒妮發現,作為一個富家小姐,她逃跑的水平應該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首先,她一次性從賬戶取了儘可能多的錢,留一張信用卡在身上,把其他所有信用卡都扔在了小巷子里。在波士頓這樣的城市裡,應該會有些小偷發現這些卡,然後用它們取錢。這樣的話警方就無法定位她的位置,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轉。他們也許會覺得,這些取錢的人中至少有一個是梅勒妮。

其次,她買了一頂棒球帽——她想到了大衛,他的關節炎,他那些關於棒球的照片。她馬上打消了這些想法。她把頭髮塞在棒球帽下,戴上新買的墨鏡,穿上大號T恤衫,背上便宜帆布包。現在,一眼看上去,她儼然是一個年輕女大學生。

她去了位於市中心的波士頓美鐵火車站,那裡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她從波士頓火車站坐到紐約的賓州火車站,打了個計程車前往肯尼迪機場,那裡,她遇到了第一個障礙。想要坐飛機必須要有有效證件,她從來都沒見過假證件,所以只能用她的真實身份登機,心裡默默祈禱沒人能想到去檢查紐約的飛機場。飛行的目的地是休斯敦。

在霍比機場,她按照指示牌提供的信息來到了諮詢台。

諮詢台那兒的男士給予了她很大幫助。他給她一張地圖,然後圈出了去亨茨維爾市的路線,大約九十分鐘路程。想要走錯路都難啊,女士,他向她保證。一直沿著I-45號公路走,到了與I-10號公路的交叉口時按照指示牌走就行了。在這裡找個住的地方應該不是問題,女士。每個設計都透出得州風格,每隔五十英尺就會有一個大賣場或者汽車旅館或者家庭餐館。為什麼?因為在這裡一天看到三四次送葬的隊伍並不稀奇,女士。很多人住在這裡,但也有很多人在這裡死去。你要提起神來保護好自己,聽見了?

梅勒妮走到一個汽車租賃攤位。租車需要駕照和信用卡。她冷冷地想道,時間很緊迫,同時填好了單子。

她開車上了州際公路,夜幕開始降臨,光輝漸漸退去,化為黑暗,整個世界都變得遼闊、靜謐。

大賣場開始出現,目光所及的最遠處。汽車經銷商、汽車旅館若隱若現。休斯敦開始在她的右手邊出現,高大、壯觀的大廈在遼闊的平原上拔地而起,就像散發著柔和夜光的月球表面的火山。交通中斷了,一支送葬隊伍緩緩而過,二十分鐘後,再次因此而停了一會兒。

她覺得現在就像在一個巨大的跑步機上開車,第一次感到有些病態的興奮。窗外滑過一家賓館,五英里後又出現一家。路過一家汽車經銷商,噢。這還有一家。所有一切都灰濛濛的,聚在一起。快開到I-10號公路的時候,她又發現了一家汽車旅館,她覺得是時候下道了。

她用現金支付了房費。站在收銀台後的男士也非常友好。他告訴了她藥店在哪裡,也告訴了她五金店和雜貨店的位置。她見他如此友好,便又問了下槍店的位置。他眼都沒眨一下,反而表示讚許。一位獨自旅行的年輕女士當然需要東西保護自己了,尤其是這裡離亨茨維爾市很近。她是否知道,這個地方,得克薩斯州獄政局的總中心,有七千二百多名犯人?

她還不知道。匆匆記下了他的話後,她並沒有直接去房間,而是扭頭走向了旅館外的商店。

她買了水果。這讓她有一種家常的感覺。然後她買了剪刀、化妝品和染髮劑。接著進行了另一項瘋狂的活動,她去買了一包又一包的衣服。全都是便宜貨。

她提著這些東西回到房間。再去買手槍時間就有些晚了。她把門上的三道鎖全都鎖好,最後,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

蒼白,蒼白的面孔。漂亮的白膚金髮女人。淡藍色的眼睛下面有些深紫色的污點。

她突然開始痛恨自己的一切。她看上去像梅勒妮,但她並不是梅勒妮。她是「爸爸的女兒」。被丟棄,沒名字。沒身份,沒過去,沒父母。

因為你長得像米根!你滿意了吧?她媽媽哭著說道,因為我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米根!殺人犯的後代,殺人犯的血脈,拉里·迪戈尖聲尖氣地說道,告訴我,你是否會看到小孩,然後有一種饑渴的感覺?

她拿起剪刀,開始剪。頭髮像雨點般散落在她的周圍,然而她仍然繼續蹂躪她的頭髮。如果她早就剪掉足夠的頭髮,也許她現在就不再是梅勒妮·斯托克斯;如果她早就剪掉足夠的頭髮,也許她的雙手就不會染上威廉的鮮血,她就不會見到拉里·迪戈躺在深藍色毛毯上的屍體;如果她早就剪掉足夠的頭髮,也許「爸爸的女兒」就會展現出她真實的面目,最終會找到被認同的感覺。

我曾經只是希望,我的家人能像我愛他們一樣愛我。

自從九歲時在一個滿眼白色的急診室里醒來後,她從未感到過如此孤獨。

早上六點鐘,梅勒妮起床了。她吃了半個甜瓜和一塊便宜乳酪當早餐,喝了一杯汽車旅館提供的黑咖啡沖了沖食道。然後她又洗了個澡,穿上了一件新外套。化完妝後,她準備出發了。

亨茨維爾不僅有得州大型的監獄系統,也有亨茨維爾監獄博物館。博物館九點開門,梅勒妮計畫做第一個進入那扇大門的人。如果說只有一個地方能夠讓她了解到更多關於拉塞爾·李·福爾摩斯的信息的話,那肯定就是這家博物館。

她在遊客接待處停了一下,拿起一張光滑鮮艷的地圖,然後直接進了城。對於一個執行死刑最多的城市來說,亨茨維爾看上去真的非常令人愉悅。老式的歐洲店面,乾淨的街道,寬闊的公路。一座令人過目不忘的石砌法院坐落在一片翡翠般的草海之上,最重要的是還有老式冷飲室。

亨茨維爾不僅佔地寬廣,而且設計奇特,梅勒妮花了整整三分鐘才確定監獄博物館的位置。她將車開進了一個停車場,那裡甚至還保存著拴馬的柱子。她走在一條稍微有點傾斜的人行道上,天氣很暖和,但是濕氣有點重,很可能是雷雨天氣。她前面有個小家庭在觀光,他們高興地拍著照片。

這個小小的博物館夾在一家珠寶店和一個西式店面之間,看上去並不大。牆面發暗,房頂落灰,地毯已經褪色。房間最顯眼的地方擺著一個巨大的亨茨維爾監獄系統模型,還有一些沒有圍起來的得州獄政局使用過的器械。

梅勒妮瀏覽著牆上掛的官員肖像,正是他們設計建造了這座著名的亨茨維爾監獄。她了解了著名的監獄競技的細節。她還見到了已經退出歷史舞台的老式電椅,電椅陳列在一個仿造的死刑執行室里,電椅上的木頭依然華貴、光亮,寬寬的皮帶和金屬電盤依舊可以正常使用。電椅旁邊,博物館列出了很多菜單,是一些死刑犯臨刑前要求吃的最後一頓飯的菜單。一共是三百六十二份菜單。

梅勒妮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小房間,房間的名字是「囚犯名人堂」。這裡掛著許多臭名昭著的重罪犯的照片,比如邦尼,比如克萊德,當然,還有拉塞爾·李·福爾摩斯。不幸的是,拉塞爾·李·福爾摩斯肖像旁的介紹上僅僅寫著:因謀殺六個孩童而被判罪。死刑禁令取消後第一個用電椅行刑的死刑犯,並且,由於他的雙手和雙腳爆裂,他也是最後一個坐上電椅的人。

「你們這兒有關於特定罪犯的更多信息嗎?」梅勒妮問道。

「我們還有書籍和一些影像資料,隨時可以查看。有一些罪犯的介紹相當詳細。」

「這些東西都放在哪裡呢?」

「那邊牆邊,女士。隨便去拿,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亨茨維爾監獄裡有一些美國歷史上最為精彩的歷史,我們很高興可以分享這些。」

梅勒妮在這堆古老發黃的卷宗里翻找著。

一小時又一小時。原先的保管員下班了,一個年輕男子來接班,在門口桌子那裡讀解剖學,一直讀到下午晚些時候。他看得出梅勒妮沒有挪步的意向,就提議梅勒妮繼續在館裡讀書,他鎖上門去街對面吃個三明治。過了一會兒,梅勒妮模糊地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然後那個高壯的醫學生問她要不要來點牛肉乾。她謝絕了。

她在讀有關死亡的故事,許多許多的死亡,還有複雜的死刑執行過程,以及死刑執行時的畫面。書的作者,是亨茨維爾市死刑犯方面的專家記者,拉里·迪戈。

梅勒妮繼續讀著,另一個人走了進來。聽到鈴聲她就知道是誰了。事實上,她在這一刻意識到,她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現。她知道在所有人里,他肯定最先推測出她會去哪裡。畢竟,他是那個她一度無話不說的人。他是她一度最信任的人。

梅勒妮沒有抬頭。她等待著,她感受到了那個溫暖、強壯的身體。大衛·里格斯站在她的身後。

「梅勒妮。」他溫柔地說。

她指著書頁中間的一張黑白照片,說:「來,見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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