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事實上,我上午只有一件事要做,這件事情我過去一年裡一直恨著不願做,但現在不能再拖了。不管我怎麼想縮短這趟苦差,至少也得花三個小時。得花一個小時去探望我理應愛的那個男人,然後得用髓個小時讓我再次忘掉他。

根據傑克·奎格利的意思,我父親的情況在惡化,但我得親自去看一下。所以,上午九點,我從自己的穹頂房子里出來,穿過通向錢塞勒斯維爾的派恩伍德護理院的95號州際公路。我在路上給卡倫·基爾布賴德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中午後才會回到辦公窒。

二十分鐘以後,我沿著一條不知怎麼來形容的過道,穿過一道敞開的大門,進入了同樣肅穆的卧室,凝視著喬納森·蒙克牧師。光是看著他,我的腦袋就重起來,就好像有人在往我大腦里塞著濕乎乎的硬紙板,並把它塞得越來越緊,不讓我有思考的能力。

我走過彼此間的距離,來到窗邊那張未經裝飾的木椅子旁,我父親就縮在那裡面。在他對面,同樣地放著一把不怎麼好看的椅子。我把它拉開幾英寸,使我們之間的距離稍遠一點,然後坐了下來。當我強迫自己開始說話時,腦袋變得更遲鈍了。

「爸爸,你感覺如何?」

這個問題有兩個目的,沒有一個與蒙克牧師的感覺有關。第一是想盡量平常地打開話題,第二是想提醒他我是誰。

喬納森·蒙克沒說話,他開始不停地眨眼,並越來越快。這樣眨眼睛,說明今天的情況更糟糕,甚至比上禮拜更糟糕。我過後要和醫生談一下,儘管我也不明白是為什麼。我們可以花上幾天來談論這個問題,但這改變不了什麼。這個老人已是歷史,沒有人能從這間屋子活著出去,包括我。

「我今天不能見任何人,」他終於說話了,聲音像煙一樣微弱。「我在準備明天的佈道。」他抬起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指著門,「明天下午佈道結束後再來。」然後他搖了搖那狹窄的腦袋,臉上乾癟的皮膚微微晃動著,好像它不再能牢牢地附在下面的骨頭上了。「不,明天也不行,星期天我的妻子和我要聽廣播。」

我沉默著。我已經看夠了這最殘忍的殺手所乾的一切,這疾病不把這老傢伙秀成個無知嬰孩是不會罷休的。對他這個樣子,我已經忍受了將近兩年時間。我得提醒他今天是星期二,他的妻子——即我的母親——二十五年前就已經自殺了。此時,我想告訴他她盼望死就像盼望擺脫他一樣地強烈,告訴他由於他那樣折磨母親,折磨得讓她發瘋,我都準備親自去逮捕他了。

這就是我應該做的,但是我太累了,累得不想放縱自己,這使我想起了一個問題,即這裡究竟誰是真正的病人。是我父親嗎?他僅剩的幾粒灰質細胞依然根植在忠誠教友教堂里,留在那個由他父親建立的教堂里。或者是我嗎?那個聲稱心神依然健全——但卻因為這個男人奪去了我的童年和母親,此時再次進入我的生活來奪取剩下的部分,因而變得越來越不健全的我嗎?

我知道不能把這種局面歸結得如此簡單,但我沒有勇氣不這樣做。這些天,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多地疑惑是否擁有一個真正的父親就更能解決問題呢?有一個真正的父親對此就有幫助嗎?

「我給你帶來了一杯奶昔,」我對他說道。我從一個帶有紅色字樣的白色「乳品皇后」袋子里掏出了一個大大的塑料杯子。「是香草口味的,護士說你一直想喝香草味的奶昔。」

他抓過那個袋子,可是轉頭朝大門看了看,「別告訴我父親。我穿著好衣服的時候是不許吃東西的。如果被他發現了,他要打我的。」

他用力拉著自己領帶上那個漂亮的結,我搖搖頭。他的思維就像一個被感染的硬碟驅動器,裡面裝滿了有效的信息,但是由於存取無序,就沒用了。

喬納森·蒙克牧師——普勒·蒙克牧師和妻子薩拉的兒子——再也不能弄清楚自己生命的時間次序了,但是他還保存著一件上好的西裝、襯衫和一條潔凈的領帶,而且只要它們沒送去洗,他就每時每刻都穿著。

此時,他撕開「乳品皇后」的袋子,把它丟在一邊,然後撕開包著塑料吸管的紙。他想把吸管戳進塑料蓋子,但這還得要我幫忙。他笑了笑,把奶昔送到嘴邊,開始吸吮起來。我放心地看到奶昔已經融化得可以用吸管來吸了。快餐的奶營有時候會有這樣的麻煩。「乳品皇后」大概是惟一不必有此擔憂的牌子。

牧師看看我,「學校的情況好嗎?」他問道。

我思考著這個問題。這可是個很棘手的問題,因為老人問的可能是與任何學校有著任何關聯的事情,比如說,從幼兒園一直到有關匡蒂科規則的新特工培訓班。

沒等我回答,他說話了,「摩門教徒,有很多的摩門教徒。」

我點點頭,我們已經多次探討過這個問題,現在至少還可以就此聊一聊。

「我們局裡面就有一些,」我對他說,「從胡佛那時就有了。」

在埃德加年事已高的最後幾年裡,他認為摩門教徒天性就不會腐敗,幸運的是,在後來發現有例外之前,他已經過世了。

「他們是好人,」蒙克牧師說道,「當然了,我指的不是基督教徒,而是……」

他的思維似乎偏離了軌道,但雖然我耳邊儘是些乏味的東西,我還得保持微笑。阿耳茨海默氏病 使我父親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可以瞎胡謅的自由,旁人只有愛莫能助。

他的頭突然垂倒在胸口,在那裡停了片刻,當他抬起頭時,他哭了,眼睛裡是潮濕而藍色的一片混濁,他那乾癟的臉頰淚水縱橫。

「我救不了他們,」他說道,聲音哽咽著,「我救不了的只有這些人。」

摩門教徒——我想這是他正在談的話題——在平常的談話中不會有問題的。我看不下去了,但不顧自己的感受,還是朝他伸出手去。我試著拍拍他聳起的肩膀,讓他停下來,但是過了不久,他完全平靜了,然後憤怒地顫抖起來。

「褻瀆者!」他大罵,「荒謬的先知!騙子!」

他彎下頭,我可以看見他薄薄的嘴唇在蠕動著。毫無疑問,他是在為後期信徒 失去的部落而禱告,祈禱讓他們免於遭受上帝因他們的異端邪教而發出的正義憤怒。我不用聽到那些話就明白它們是什麼了。我過去一直在聽這些東西,而且聽了很多遍,很多是直接針對我來的。我自己也做過短暫而沉默的禱告,是我過去的禱告文,但是後來我用得越來越多。老實說——那是一段控告——而不是懇求。親愛的上帝,如果您真的存在,那為何在真正重要的時刻不降臨以拯救我的母親和我呢?

牧師又開始眨起了眼睛,一遍一遍又一遍。他開始點頭。奶昔杯從他的手指滑落下來,彈在他腿上,然後掉在地毯上。我走過去把它撿了起來。有塑料蓋子蓋著,奶營沒有濺出來。我站著,然後走到了我們座位對面的用廉價膠合板做成的五斗櫃旁,把奶昔放在上面,牧師過後想喝時還可去拿。接著,我轉身離開房間。

我回到接待處時,一個聲音叫住了我。

「蒙克先生?」

他媽的,是奎格利。我回頭看見他走過來。

「瞧,」我說著,一邊控制住自己的聲音,「我告訴過你錢馬上會交過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轉身要離開,但是他匆忙過來攔住了我。

「不是錢的問題,蒙克先生,儘管我是在考慮它,我想你終歸會交的。」

「那你告訴我你需要什麼。我沒有時間聊天。」

「他的情況更糟糕了,有一天我在電話里也這麼告訴過你。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他不停地眨眼睛,還有,他無法記住當前事情的病狀也不斷嚴重起來了。」

聽他說話時,我感到自己的手指握得緊緊的,我很討厭他的措辭。那不是他在眨眼——是我父親的——不是他的記憶受損。我記不起來自己是否喜歡過這個老雜種,但是他還沒死。這個牧師依然應該享有起碼的、人稱代詞上的尊重。

「他需要更密切的觀察,」奎格利繼續說著,「馬上就要二十四小時不間斷觀察了,至少情況發展下去通常都是這樣的。」

這次我點了點頭,「給我個底線吧。」

還有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

我不需要心理醫生告訴我我為何會這麼做,為什麼每次見我父親後我都得馬上去棋牌房。阿靈頓那家新開的棋牌房恰好成了我想去的地方。有那麼一瞬間,我意識到,布倫達·湯普森的案子還吊在那裡,這時候去玩牌就是瀆職,但這只是一瞬間,我已經把隨想曲汽車對著阿靈頓的方向,踩下了油門。

到達那裡時,我發現那是一處典型的棋牌房。大約排著十幾張蒙著綠氈布的圓桌,大概有一半的桌子旁坐滿了賭博的人。熒光燈的光線從天花板上直射下來,太亮了,可是管他呢。收銀台在遠遠的牆邊,房間里有很多抽煙的人,藍色的煙霧像沼澤的濕氣一般籠罩在人們的頭上。房間里的聲音很微弱,沒有什麼交談聲。沒人會到這裡來談話。

我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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