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惡魔 第三節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柯如悔這個人。」

沈夜熙搖搖頭,順口問:「演電視劇的?」

姜湖方才那句話是個陳述句,代表了他默認了沈夜熙是知道這個人的,聽了這反應,頓時有點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為啥,沈夜熙覺得姜湖這一眼裡,包含了類似於「你怎麼這麼不學無術」的信息,於是他仔細回憶了一下,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迫於面子吭吭哧哧地說:「好像……嗯,你別說,我覺得這名字稍微有點耳熟。」

姜湖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沈夜熙乾脆翻了個白眼,自暴自棄地說:「哥歲數大了,跟你們這幫小青年不能比,記性不好不行啊?不就是個人么,幹什麼的?」

「不就是個人么」這句話讓姜湖怔了片刻。

柯如悔……可不也就是個人么?既不會七十二變,也沒有三頭六臂——姜湖好像突然間相通了什麼,放鬆了身體窩在副駕駛的車座上:「大概五六年前的時候,有人說柯如悔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犯罪心理學家,他在學科內的成就是里程碑式的。」

沈夜熙:「比你厲害呀?」

「柯如悔在學術上的成就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不,應該說我壓根就沒什麼成就。」姜湖說,「我一門心思研究一門課還不一定趕得上他,何況精力分散到那麼多別的地方,我爸知道我在大學裡同時修了好幾門專業的時候,還狠狠地罵了我一頓。」

姜湖極少提起他自己的事情,更是從沒有提過他的家人,和沈夜熙合租幾個月了,沈夜熙從未見他聯繫過單位同事以外的人,好像他是一個沒有私交、沒有朋友、沒有家庭、也鮮少有什麼業餘生活的人。

沈夜熙忍不住問:「多學些東西不好么,你爸罵你幹嘛?」

「我老爸最看不慣我讀書的時候那種花蝴蝶似的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沾,又什麼都不能全神貫注的人。」姜湖好像回憶起了什麼,表情柔和了下來,「他說我是在揮霍天分浪費時間,早晚有一天一事無成,將來會窮得褲子都穿不起,他可以考慮給我留下個草裙當遺產。」

「我父親當過兵,是個混蛋,脾氣暴躁,一句話里要是沒有髒字,就好像說不出口似的,一條胳膊有我的腿那麼粗,小時候他會大笑著把我拋到天上再接住,非常粗魯。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媽去世,他怕養不活我,就把我送到了外公外婆那裡……」姜湖說到這裡的時候突然頓了頓,斜眼看了一眼沈夜熙,「呃,怎麼說到他了。」

沈夜熙叼著煙津津有味地說:「沒事,你說,這個好聽,我小時候又沒爹又沒媽,聽見別人家什麼都覺得羨慕嫉妒恨,你再多說點,今天晚飯就歸你做了。」

「我小時候,外祖家裡有一個不大,但是打理得非常漂亮的小花園,還有一條上躥下跳、破壞力很強的拉布拉多犬。可是我卻總是盼著我爸爸來看我的日子——雖然外公並不是特別歡迎,他一直覺得女兒嫁的這個男人又粗魯又沒教養。我父親在外公眼裡,大概唯一的好處就是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特別好。」姜湖輕輕地說,「他教會我擺弄各種各樣讓外婆尖叫的危險武器,還會專門教我一些各國語言里罵人的話,還會和我約定,這些話只能在他面前說。」

姜湖眼神黯了黯,想起那個在自己生命的最初時候,留下最為濃墨重彩一頁的男人,他一直那麼羨慕崇拜著自己的父親,可是很久以後才發現,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像他一樣,自由而熱烈地活著。

「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外公外婆相繼去世,他才接我回到他身邊。」

「那時候趕上我青春期,正叛逆,我爸這人,要是偶爾見面,跟他出去喝一壺,聊聊天開開玩笑,還挺好的,真的跟他搬到一起去,才發現有很多事情,我們倆根本沒法溝通,有一段時間,我天天跟他吵架。有時候我吵不過他,就離家出走幾天,錢花完了再回來,有時候他吵不過我,就動手,整天雞飛狗跳的。」

「直到我離家上了大學,他才不再動不動就教訓我了。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這個一輩子像坦克一樣硬朗,像狐狸一樣狡猾的男人,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到居然會在我離家的前一天來來回回地把我的行李檢查了很多遍,像個老太婆一樣嘮叨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姜湖突然停頓住了,好半晌,才接著說,「你知道么,他身上有很多很多的傷疤,有的傷疤特別恐怖,可是他說那是他一輩子最自豪的東西,生死邊緣走過那麼多,他都活下來了,只要活下來,就是贏了。可是他戰鬥了一輩子,最後還是輸給了時間。」

「我一年級春假的時候回去看他,差點認不出他了,他好像縮水了似的,身體乾癟下來,頭髮也白了。有時候運動稍微過量一點,就會氣喘吁吁。我逼著他去醫院,還因為這個和他吵了一架……也是最後一次和他吵架了。」

沈夜熙沉默了一會,拍拍他的肩膀。

「在醫院裡我最後一次給老頭子慶祝生日,當時我的一篇討論自救式犯罪成因的論文剛剛發表,他讓我用輪椅推著他,在一堆病房裡轉了一大圈,像每個他認識的人炫耀,特別丟臉——也正是那篇論文,讓柯如悔邀請我去做他的研究生。」

「你說的那個犯罪心理學家?」

姜湖點點頭:「我父親剛剛去世的那段時間,他親自給我做的心理疏導……他在犯罪心理學上的成就現今真的是沒人比得上,能自成一套理論,因為他,我才慢慢把那些分散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個領域上。」

「這個人現在怎麼樣了?」

「應該是死了——」姜湖有些猶豫地說,過了一會,他又補充,「至少我以為他死了,可是……我剛收到的東西就是他寄來的。」

沈夜熙皺皺眉,覺得這話聽起來詭異:「死了,怎麼死的?」

「他那時候和警方的聯繫很密切,也經常出入監獄,收集各種罪犯的資料,是個為了他的研究可以好幾天不吃不喝的人。」姜湖突然皺起眉,「我第一次發現他的不對勁,是有一次碰上的一個跨州的連環殺人兇手,負責那起案件的聯邦警官是柯如悔的朋友,當中專門向他諮詢過專家意見。柯如悔很感興趣,親自去過現場,抓捕犯人的時候,我也在場,當時那個男人對柯如悔說過一句話,他說『你沒有殺過人,又怎麼會理解殺人的快樂?我才不相信。』」

沈夜熙:「等等,你的意思不會是……然後你那老師就去殺人了。」

「後來突然出現了一起模仿殺人案,當時我已經拿到學位,在做自己的研究,也關注過這件事,還看見了柯如悔給出的犯人心理分析,有些地方和我理解得不大一樣。我想反正也是自己的老師,去請教也不算丟人,就去和他討論這個問題。」天色已經開始黑下去了,姜湖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冷,「他表示,對我的看法保留意見,還說『你沒有殺過人,怎麼能理解兇手的想法呢?』」

「你們的分歧在哪裡?」沈夜熙找到了關鍵問題,他頓了頓,又問,「是不是你老師給了個特別標準程式化的分析,你覺得不對勁?」

姜湖驚異地回頭看他。

沈夜熙覺得很受用,開始得瑟:「哎就這麼聰明沒辦法啊,天生麗質難那啥……」

姜湖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你讓我想起怡寧說……怡寧形容的某種動物……」

「安怡寧說什麼?」

「不咬人膈應死人。」姜湖有的時候真是老實得讓人胃疼。

沈夜熙伸出手去抓他:「我掐死你……」

姜湖笑著躲開,扶了扶歪到一邊的眼鏡,繼續說:「那些現場的照片太刻意了,我說不出那種感覺,你明白么?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人的心理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情境中會有很大差別,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就是那種完美的模仿複製,但是我看不出兇手的感情因素,覺得很……」

「假。」沈夜熙說。

「對,就是假。那天我和柯如悔談到深夜,最後他被我說服了,送我出門,臨走的時候,他想邀請我加入他的研究。」

「什麼研究?」沈夜熙問。

「他想要建立一個基於行為主義的暴力犯罪心理動因系統。」姜湖說。

「啊?」沈夜熙在腦子裡重複了一遍姜湖這句話,覺得每個字他都知道,連在一起就不明白什麼意思了,「你……你能用人類的語言翻譯一下嗎?」

「簡而言之,就是柯如悔覺得,只要滿足特定的條件,每個人都有可能會是暴力犯罪者,造成犯罪的動因、環境因素和犯人的行為特徵以及徵兆都是可以分類並且被預測的。」姜湖試著用他覺得最通俗的方式解釋。

沈夜熙不好意思再做一臉茫然狀,為了讓自己顯得聰明點,於是轉移話題:「那你覺得呢?」

「我拒絕了,我認為他的研究本身是不會有結果的,也不同意他的設想。」姜湖說,「柯如悔當時的狂熱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像是他能看透一切掌控一切似的。」

「他雖然覺得遺憾,但是也沒有強求,只是讓我定期幫他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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