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子夜談 第三節

結果第二天早晨,沈夜熙的造型徹底走了驚悚路線,一頭亂髮,鬍子拉碴,再加上兩隻充血的眼睛,整個一個ET。姜湖一睜眼,不動聲色地盯著他足足看了三十秒,才迷迷糊糊地問:「夜熙?」

要不然呢?

沈夜熙沒理他。姜湖特別困惑地揉了揉眼睛:「你怎麼了?」

沈夜熙:「你昨天晚上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啊?什麼話?」姜湖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迷茫地問,「我昨天……」

後半句被卡在嗓子里了,因為沈夜熙直接把他拎起來丟到衛生間了:「給我清醒清醒,快點,有話問你。」

五分鐘以後,姜湖從衛生間里晃悠出來,看來冰水對他的刺激作用有限。他又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眼角冒出點淚水的痕迹,弓著身子,下巴抵在桌子上,雙目無神地盯著桌布發獃,直到微波爐輕響一聲,沈夜熙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漿糊你怎麼還夢遊?去把牛奶從微波爐里拿出來!」

「……哦。」姜湖眼睛半睜不睜地站起來,飄到廚房,打開微波爐,把兩杯牛奶拿出來,然後繼續之前的動作,趴在那發獃。

沈夜熙手裡端著盤子,用胳膊肘在姜湖的腦袋上敲了一下:「機靈點,別跟條死狗似的,一會吃完跟我出去。」

姜湖非常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小心翼翼地說:「我能……」

「不能!」沈夜熙瞪他,「獎金……」

「請客。」姜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

沈夜熙翻了個白眼:「那你年休假是不是也想加班?」

姜湖立刻坐直了,比打了雞血還精神:「我們一會去哪?」

兩個人飛快地解決了早飯,開車走了。

離市區越來越遠,姜湖一開始還蜷在車上閉目養神,後來道路太顛簸了,生生地把他給顛醒了。

等到沈夜熙把車停下來的時候,就看見他一雙眼睛望著窗外,眼鏡片反射著地上殘餘的雪光,正在思量著什麼。

沈夜熙伸手在駕駛位上拍了拍,以喚回姜湖的注意力:「到了,下車吧。」

姜湖卻沒動,只是轉過頭來看著他,車裡光線不好,沈夜熙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聽見他低聲說:「你想好了么?一定要追溯已經死了的過去么?我表達不大好,也許說得不那麼對,但是所謂『過去』,就是已經確定、已經不能挽回不能回頭的東西,你抓著一點不知真假的蛛絲馬跡就追尋過去,何必呢?」

沈夜熙沒說話。

「我們還是回去吧?況且我覺得,有些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可能已經永遠隨著死了的人埋在了地底下了,你覺得你有可能把它再挖出來么?你不是一直說凡事都要有證據的,否則猜測永遠都是猜測。」

沈夜熙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你就陪我下去看看吧,就看這一次。」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姜湖終於伸手打開車門:「好吧,你帶我去看看。」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在杳無人煙的郊區小徑上,沈夜熙帶著姜湖七拐八拐地進了一個小巷子,走過廢舊的倉庫,地上還有沒清乾淨的血跡,空氣中滿是塵土和腐朽的氣味,連雪的清香都掩埋不去。

「我估計這邊沒人敢來了,那時候鬧得挺大的。」沈夜熙笑了下,伸手摸著一個小小的、漆黑的房間的柱子,「據說我在裡面住了將近四天,你進去看看嗎?」

不等姜湖出聲,他就從兜里掏出一個小手電筒,拉起姜湖的手,走了進去。姜湖注意到,即使現在是白天,門開著,手電筒也開著,連他這個近視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沈夜熙的腳步卻突然不穩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就像他身處黑暗看不見腳底下一樣。

沒有光,沒有聲音,連最起碼的維持生命的空氣都顯得那麼渾濁稀薄。姜湖知道這四天絕對沒有沈夜熙說得那麼輕描淡寫,他會被自己動脈和心跳吵得睡不著,四天的時間不吃不喝不睡……

這樣看來,不是沈夜熙已經超越了人體極限,就是他出現了恍惚和幻覺,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情況。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驗證他的想法,這時候,沈夜熙忽然乾巴巴地笑了一聲:「其實說起來,我真的覺得自己被關的時間沒有四天那麼長……」

「那你記得自己被關在這裡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嗎?」姜湖問。

「我……」

「你記得自己都在做什麼么?你那時候真的清醒么?」姜湖感覺到沈夜熙的身體極小幅度地抖了一下,他不怎麼費力把自己的手從沈夜熙手裡抽出來,輕輕地托住沈夜熙的手臂,肩膀抵住沈夜熙的身體。

姜湖平時不大注意鍛煉,很瘦,沈夜熙能感覺到他身上堅硬的骨頭,然而他忽然覺得那種來自骨頭的硬度非常的堅實,熟悉的黑暗帶給他的不安,奇異地褪去了一點。

姜湖說:「我們出去吧,你不想你自己想像得那麼樂觀。」

沈夜熙沒再爭辯什麼,順從地隨著姜湖走了出去。陰沉沉的冬日裡難得有這樣明媚的天氣,沈夜熙靠在一邊的牆壁上點了根煙,姜湖在一邊陪著他,突然問了一句:「你當時想的,他們的下一批貨會運到哪裡呢?」

「嗯……嗯?」沈夜熙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頓了一下,才遲疑著回答,「我猜多半會走水路從T市轉過來吧?當時我們查得很嚴,幾乎斷了他們的……」

姜湖聽到這裡,就輕輕地嘆了口氣。

沈夜熙的話音戛然而止,他聽到姜湖輕輕地說:「夜熙,可是我聽盛遙說過,當時已經沒有你所謂的『下一批貨』了。」

沈夜熙愣住。

「你已經不記得了吧,其實當時是你和方謹行冒險帶人斷了他們交貨的貨源,抓住了一批走私毒品的慣犯,之後對方火力太強,你們倆為了掩護其他人才被抓住的。」姜湖輕輕地說,「夜熙,你還要查下去么?當時是什麼樣的情況,只有你一個當事人,可是你卻並不像自己想像得那麼清醒。」

「可是我覺得……」

「感覺剝奪會影響複雜的思維過程和認知過程,一開始,你會焦躁不安,精神難以集中,慢慢地,情況變得更壞,你會產生幻覺,你的思維、認知和麻木的感官會合起伙來欺騙你,你甚至會雙手發抖、不能筆直走路,痛覺減退,更重要的是,被感覺剝奪的人,受暗示性會增強。」姜湖用一種耳語一樣低低的聲音說,目光透過清亮的鏡片盯著沈夜熙,「你確定你還要繼續追查下去嗎?」

沈夜熙猛地用手撐住額頭,狠狠地在臉上抹了一把,直起身來:「我再帶你去看看他們當時關方謹行的地方。」

這回姜湖沒再說什麼,只是默不作聲地跟上。

那源自黑暗的恐懼幾乎要壓垮他,可是他依舊要回到這裡,哪怕踏上這塊土地之後,邁出的每一步對他來說都像踩在荊棘上。

他可以對一切坦然,所以生命力絕對不能有有這麼一個不明不白的盲點。

姜湖說,死了的就是已經死了的,過去了的,就是已經過去了的。

沈夜熙覺得自己永遠也沒辦法做到那麼洒脫,死了的雖然已經死了,可是活著的人,還要摸著自己的良心活著,過去固然不能改變,然而依然有被祭奠的權利。

他們來到關方謹行的地方,看來他當時的待遇並不比沈夜熙好,甚至還要慘。

關沈夜熙的那個地方,等眼睛適應了黑暗以後,勉強還能看見一絲絲光,可是這裡幾乎算得上是完全黑暗的,連牆縫都被鐵皮釘住,連姜湖進去的時候差點被門檻給絆住。

「這個據說以前是那些毒販子的刑訊室。」沈夜熙說,這回他沒陪著姜湖進去,只是在門口等著他。

姜湖用手電筒在牆上打了一圈:「牆上有血跡。」

「有,很多人的,後來DNA檢驗出來還有方謹行的,法醫推斷他可能用頭撞過牆,指甲也是撕裂的。」

姜湖在裡面轉了轉,然後回頭對沈夜熙說:「你知道所謂『暗示性增強』是什麼意思么?」

沈夜熙皺皺眉:「你是說催眠里講的那種……嗯,類似於被試接受暗示的能力?玄玄乎乎的。」

「我們的大腦有自動的邏輯程序和批判程序,而接受催眠以後,人的注意力會高度集中,但是知覺範圍卻窄得多,暗示里的信息會跳過人們的邏輯,這時你會對對方的話深信不疑,甚至會服從他的一些指令。」姜湖指指漆黑的小屋,「你知道么?在我看來,兩個人中只能活一個這種事情是非常荒謬的,這不是演電影刻意製造矛盾點,毒販子即使都是亡命之徒,看你們兩個自相殘殺對他們也沒有任何好處——誰都知道人質有兩個,他們真的要和警方談判的話,只帶出一個人來,難道警方不會懷疑?不會要求帶出另一個?」

沈夜熙獃獃地看著他:「你是說……」

「況且就算對方真得像你想得那樣,想看你們像古羅馬斗獸場里的奴隸一樣自相殘殺,他們怎麼會……」

「他們怎麼會才派兩個看守。」沈夜熙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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