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子夜談 第二節

「我當時就想,對方說的『看見外面的天光』是什麼意思,最有可能的就是我們這邊調集好了談判專家,打算和他們斡旋。這幫人耍花樣,要把我們兩個中的一個弄出去秀一圈,然後用另一個做為要挾。」

姜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知道沈夜熙的神經粗得驚人,可是沒想到這傢伙的神經已經粗到能挑戰人體極限的地步——在被感覺剝奪了不知多久以後,還能夠有條有理地通過隻言片語推斷自己的情況,這種驢人,怎麼可能會有創傷後應激障礙?

沈夜熙繼續說:「我撿起那把刀,站起來,向謹行撲過去,裝作腳步踉蹌,把刀捅在牆上,人撲到他身上。旁邊的混賬們笑起來,我趁機在他耳邊快速說了我們的處境,要他配合我演一齣戲。」

「你想讓他們以為你們兩個自相殘殺到力竭,他們既然需要有一個活著的人帶出去給談判專家們看,所以就不會讓你們都死,到時候自然會有人上來拉開你們,然後你可以伺機奪槍?」姜湖問。

沈夜熙給了他一個驚愕的眼神,隨即笑起來:「我那時候的搭檔怎麼不是你呢?」

說完他沉默下來,臉上的笑意漸漸退下去,男人的臉上有點蕭瑟,又有點不知所措,睫毛微微地顫動了一下,不知過了多久,沈夜熙才低低地說:「他給我打了暗號,表示明白我的意思,然後配合著我,和我打做一團,那把刀子就在我們兩個人之間傳……後來他氣喘吁吁地把我按在地上,手勁出乎意料地大,我不明所以地抬起頭看著他,就看見了他的眼睛——你知道那種眼神么?那一瞬間我就明白,他是真的想殺我。」

這回姜湖沒出聲,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睛。

「然後他把刀子對著我的心臟捅下去,穩……又那麼准,沒有一點猶豫。『出其不意,一擊必殺』,這是我在他耳邊說過的話,沒想到,沒想到……」

沈夜熙閉上眼睛,低低地慘笑了一下:「他寧可相信那幫殺人犯、人渣的話,也不肯相信我,寧可殺了我來換取自己活著出去的機會,也不願意……最後一次和我並肩作戰。他要殺我,我最好的兄弟,同甘共苦那麼多年的兄弟要殺我,你想像得出我當時的感受嗎?」

那是一瞬間信仰的崩潰,一瞬間,曾經能夠把後背交託出去的人,就這麼叛離了自己,刀劍相向,一瞬間……世界上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無援無助。

「我哪裡錯了?」沈夜熙喃喃自問,他看著姜湖,以一種對方從沒有見過的,帶著迷茫和痛苦的眼神問,「你說,我到底哪裡錯了?」

姜湖想起大家描述中的方謹行,熱心又外向的一個人,原本和盛遙兩個是一對活寶,倆精力過剩的年輕人走到哪鬧到哪,帶來了辦公室里百分之八十的歡樂。而工作的時候,他又是最認真負責的一個,他去世以後,就連盛遙都安靜了很長時間。

由於沈夜熙記憶出現空白,說不出方謹行究竟是怎麼死的,最後局裡按照推斷和慣例,給了他一個烈士的稱號,家屬享受烈屬待遇。

現在姜湖終於明白,沈夜熙的「失憶」其實是一種沉默,因為這樣的真相說出來,對大家,對方謹行,甚至對他自己,都是一種傷害。

沈夜熙膝蓋彎起來,雙手交疊著搭在上面,夜裡下巴上冒出了一點胡茬,顯得他整個人有些憔悴。

「後來呢?」

「……我躲開了,狼狽地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他就在後邊逼著我不停地躲,不停地閃,旁邊的那倆混蛋看得高興了,還吆喝著叫好。有人伸腳把我絆倒,他站著,就那麼冷冷地看著我,那時候我想,死就死了吧,也比人們自相殘殺,讓畜生看熱鬧強。」沈夜熙輕輕地笑了一下,然後他似乎是有些難以承重這樣的話題,不由自主地逃離了幾秒鐘,回頭問姜湖,「你冷不冷?加件衣服吧?」

姜湖搖搖頭。

他知道自己其實不用說話,沈夜熙只是需要傾訴,並不需要慰藉,姜湖知道,當他隱瞞下方謹行的真實死因、並在傷愈後重新回到警隊、毫無芥蒂地繼續工作的時候開始,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就已經是過去的、可以放下的事情了,只等著時間慢慢地來治癒那道留在那裡的傷疤。

兩人都不說話了,過了好久,姜湖才忽然問:「方謹行的死因,你不是都裝失憶瞞過了所有人么,為什麼告訴我?不怕我說出去么?」

寧靜的月光打在他臉上,柔化了他的五官,有那麼一點恰到好處的模糊不清,柔軟而捲曲的頭髮蜿蜒著下來,輕輕地留一個發梢搭在脖子上,沈夜熙看著他問:「你會么?」

「我知道了真相,卻和你一起掩埋這件事,這是不對的,但是我想……如果當時我是你,也多半會選擇把這件事情永遠地咽下去吧。」

評價死了的人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有的時候只能給活著的帶來負面作用。有的人說,真相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有權利被公諸於眾。可是有些真相真的應該被說出來么?

倒不如深深地埋在腦子裡,等待記憶迷失在時間裡,或者帶到墳墓的另一端。

畢竟,這世界上,關於生存和死亡的秘密實在太多了。

「他見我已經放棄等死了,突然就停了下來,以一種非常古怪的表情看著我,像是憎恨,像是快意,還有很多很多的情緒夾雜在一起。」沈夜熙的聲音和音調都不高,像大提琴,語速很慢,描述性的辭彙特別的多,因為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一閉上眼睛就縈繞不休,又或者是他一直想把這件事傾訴出來,可是不能說,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默默演練,「他對我說,沈夜熙,你知道么,我早就想這麼做了。」

姜湖明白了,沈夜熙之前那句自語一樣的「我到底哪裡錯了」,原來是因為這句話。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一個比較讓人難以忍受的人?」沈夜熙像開玩笑一樣地問,可姜湖沒錯過他臉上一閃而過的苦意。

「你有時候發號施令的時候不大會顧及別人的想法,平時又有些圓滑過頭,讓人覺得有些假,分不清你是真心的還是假意。」姜湖頓了一下,總結說。

沈夜熙偏過頭去,一臉震驚地看著他:「我問你一聲就是客氣客氣,沒真心想聽批評——我有那麼險惡么?」

姜湖無聲地笑起來:「盛遙的私生活一團糟,已經不是一兩個人下班的時候堵著他,指責他不認真對待感情了。楊姐不大會控制自己的脾氣,上火時逮著誰誰倒霉。怡寧嘴毒又任性,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也見不得別人心情好,總要損別人幾句。而對於君子而言,家庭永遠比工作更重要,一個電話說女兒生病,就算國家主席正坐在定時炸彈上,也別想留下他。」

沈夜熙突然覺得自己手下的執法人員素質都有待提高。

可是姜湖又接著說:「但是這不妨礙他們都是好人,是最優秀的警探,盛遙敏銳,君子細緻,怡寧周全,楊姐雷厲風行。夜熙,如果你自己都對自己沒信心,又怎麼能給我們信心呢?」

安怡寧談起以前來,說那時候的沈夜熙就是個混蛋,讓他放在眼裡的人沒有多少。工作上要是有誰辦事不利,那鳥人絕對是張嘴就罵,用詞還相當不和諧,可是從醫院回來以後,他幾乎沒有吐過什麼髒字,笑容變得多了,說話之前,思考停頓的時間長了。

姜湖想,沈夜熙雖然嬉皮笑臉,講起這件事的時候還不時摻雜玩笑,卻還是受了不小的影響——即使這件事讓他變得看起來更成熟穩重,人更容易相處。

「楊姐說,她都被你罵習慣了,有時候還覺得聽你罵人特別爽,可是現在,每次她覺得自己要挨罵、等著你的狂風暴雨時,到最後又總是什麼都沒有,感覺相當不習慣。她還說,看你明明自己憋屈得不行,還要微笑的時候,她會覺得特別……」姜湖忽然卡住,差點直接把楊曼的話複述出來,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改了個稍微文雅點的用詞,「……胃疼。」

「她說的是蛋疼吧?」沈夜熙涼颼颼地說。

姜湖假裝沒聽見,繼續很純潔地追問:「方謹行說完這句話之後呢?」

沈夜熙笑了笑,也沒繼續逗他:「然後我就突然不想死了。」

「我不知道我哪裡對不起他,讓他這麼恨我,恨到想讓我去死,所以我覺著不值,」沈夜熙說,「躺好了,我關燈——其實我可以為你們每一個人去死,我沒爹沒媽,更沒什麼親戚,一輩子出息不大、朋友不多,有幾個都在這了,我真覺得無所謂,一命換一命,死了也高興。」

「可我又為什麼要為一個不領我的情,一心一意恨著我的人死呢?」沈夜熙短促地笑了一聲,「這不划算。」

「你想殺了他?」

沈夜熙頓了頓,輕輕地說:「沒有,憤怒和想他死是兩回事,我只是想揍他一頓。後來……後來我把他按倒了,我們倆人四隻手就在那爭奪那把小破刀,都餓了不知道多長時間了,體力也是半斤八兩。說起來也巧,這時候正趕上毒販子們自己內訌了——好吧,其實也沒那麼巧,是我們這邊一個當卧底的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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