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紳士 第五節

簡直是一個噩夢接著一個噩夢,姜湖想,自己大概是因為身體上的疼而導致的精神上的脆弱,所有那些塵封的舊事,全都趁著現在一股腦地恍惚而過,那些猙獰的面孔,不得救贖的人們,陰溝里的屍體,以及……大睜雙目的求救者。

他就像是從一條漆黑的甬道里通過,磕磕絆絆,跌跌撞撞,無數深陷其中的人渴求著他手上那點螢火之光的救助,可他自身難保。他看著他們一個個地陷落下去,他看著人性和苦難,在最極端、最下作的地方掙扎不已。

可是每個人都能崩潰,他不可以。

因為他是醫生,他是所有人退無可退時候去尋求幫助的那個人,他不能表現出無力,失去眾人的信任。

姜湖覺得自己的後背就像是著了火,可是他得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習慣了這樣的狀態,因為所有的——那些犯罪的人,被傷害的人,他們都在看著他,都在等著他,他沒有示弱的權利,只能把自己的生命拉長再拉長、或是,壓縮再壓縮。

姜湖手裡的螢光照亮了一點路,然後他看見一個孩子,或者七八歲,或者更小,像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孩子,又像是他自己——那孩子站在那裡,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姜湖覺得自己也變得很小很小,他的手掌開始失去力量,身體一縮再縮,直到和那孩子一樣高。然後他試圖伸出手,試圖抓住那個被困的孩子,可是他夠不著,任憑他怎麼努力也夠不著那孩子一分一毫,姜湖於是拚命地向前跑去,可是……

就像光和影,光跑得再快,影子永遠在前邊,姜湖慢慢地停下來,看著孩子眼角流下長長的淚痕,他意識到——他們之間的一步之遙,其實是時間。

他所經歷過的過去,會化成一個又一個的深淵,等他某一天乏力或者懈怠的時候,就一股腦地撲上來,把他拉下去,萬劫不復。夢裡孩子的身影越來越黑越來越暗,姜湖覺得自己腳下開始鬆動,像是踩著什麼綿軟的東西,像沼澤……他迷迷糊糊地想,那個他一直懼怕的時候,就是現在了么?

身體不停地下陷,小腿,大腿,腰部,胸口,脖子……窒息感蔓延而來,姜湖覺得自己特別的累,他有點自暴自棄地想,就這麼下去,就這麼跟著掉下去,其實……也沒什麼吧?

不過就是另外一種生存的方式么。

可是突然,虛空中伸出了一隻手,猛地抓住他,姜湖睜大了眼睛,卻辨認不出那隻手的主人,他覺得那一瞬間,已經麻木了的疼痛再一次向他襲來,奇異地給了他某種掙扎的力量。那隻手不算很寬大,但是骨節分明,非常有力,手心乾燥而溫暖,有種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賴他的感覺。

是誰……

那隻手用力地拽著他,生生地把他從一片沼澤中拉出來,像是能劈開黑夜的劍,周遭猛地亮起來,翻天覆地,刺破了他的視野——姜湖終於睜開眼醒過來,原來是床頭燈的光在亮,柔柔地照在他身上,陪床的沈夜熙卻已經趴在一邊睡著了。

儘管外衣在身上搭著,沈夜熙好像仍然很冷,他高大的身體縮成一團,肩膀聳著,睡得非常委屈。

姜湖還是沒有力氣動,可是他突然覺得很安心,他想起沈夜熙說的話——我們就是一家人,共同努力,共同承擔後果。

他這樣想著,竟然在劇痛里露出了一個微笑,放任自己再次睡了過去。

第二天姜湖醒過來的時候,沈夜熙已經不在了,公交車爆炸案,在每個人的頭頂上都懸了柄劍。

滅門案本來是超級嚴重的一件事,可惜現在也就只有蘇君子一個人,帶著幾個從別的隊里借調的同事在那邊忙。黃醫生最後還是沒看住道行高深的盛遙,他只有一個人,不可能老在盛警官的病房裡徘徊,而廣大女性護士們都已經被盛警官用色相收買了,盛遙軟磨硬泡地讓蘇君子給弄來一台電腦,後者對自己女兒的死纏爛打就無可奈何,別說對付盛遙這妖孽了。

「公交二路上有監視器,組織技術人員,中午之前告訴我爆炸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沈夜熙開始地毯式搜查,「怡寧,這事交給你,快。」

「車上人那麼擠,怎麼查?」安怡寧問。

「安炸彈的那狗娘養的就在車上,也許能拍到他。」沈夜熙想了想,「把監視器里能拍到的人影像一個個地掃到電腦里,一個個地調查背景。」

安怡寧吐舌頭,沈夜熙掃了她一眼:「吐什麼舌頭,我知道工作量大,你做不完上網找盛遙,他在。」

「盛遙都能上網啦?」楊曼插了一句進來。

沈夜熙一笑:「盛遙跟黃芪都是妖孽,但是我估計黃芪鬥不過他——對了楊姐,交給你一任務,馬上聯繫媒體,就說我們需要群眾的幫助,徵集汽車爆炸案的目擊者,要是有相片什麼的就更好了,無論事前事後,只要是爆炸現場都行,懸賞徵集。」

「懸賞?」楊曼睜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真的,」沈夜熙口氣篤定,「等這案子破了,咱們也讓莫局破破財。順便通過媒體提醒大家,最近盡量減少公交車的出行頻率,別說有多少人受傷,只說現在沒有死人就行了。我去問問君子那邊怎麼樣了。」

他說完站起來出去打電話,安怡寧楊曼對視一眼,安怡寧小聲說:「咱沈隊一個人同時抓兩個案子,你說他會不會分裂?」

楊曼擺手:「沒事,咱有心理醫生。」

安怡寧做痛惜表情:「心理醫生自己都歇菜了。」

「哦不,」楊曼笑得挺賤,「你要相信,無論姜湖是站著還是躺著,永遠是同志們心裡的明燈。」

沈夜熙探個頭進來:「你們倆嘀咕什麼呢?還不快點,一會兒再炸一輛,市委書記都得殺到局裡靜坐來!」

兩個女警做了個如出一轍的鬼臉,各自忙活起來。

沈夜很快聯繫到了蘇君子:「君子,你那邊怎麼樣?」

「夜熙,我跟你說,這絕對是典型的仇殺,憤怒,過度砍殺,還有混亂的現場,再加上牆上那血字,就是擺明了讓對方血債血償,可是詭異的是,到現在,我們沒有查出兩戶人受害者之間的聯繫。」

沈夜熙皺起眉。

「怡寧幫我查過了,這兩家一個住東城一個住西城,第一家被害人的夫妻都是普通工人,在同一個食品加工廠工作,家裡小孩八歲,在念社區小學。另外一家的被害人妻子是高級白領,案發時候在外地出差,得以倖存,丈夫是個大學教授,女兒已經念高三,市重點就讀,馬上就高考,已經緊急通知女主人了,現在他們正在盤問,不過她情緒已經崩潰了,恐怕問不出什麼來,唯一確定的是,她並不認識另外一家受害人。」

「通訊記錄全部查過了?」

蘇君子嘆了口氣:「都查過了,我親自查的。」

蘇君子頓了頓,又說:「其實我覺得,這個案子和汽車爆炸案有一個地方像,就是匪夷所思。這現場太亂了,卻也太乾淨了,說它亂,因為所有的物品、乃至屍體都一塌糊塗,像個瘋子乾的,可卻又乾淨得找不到一個指紋和一個腳印。」

「反偵察意識很強,會不會有前科或者是慣犯。」

「不能確定。」蘇君子說,頓了頓,又壓低了聲音,「對了夜熙,盛遙問我要電腦,我沒架住他求,一早晨起來就幫他弄過去了……」

沈夜熙:「知道了,你哪鎮得住他?行了沒事,你放心,盛遙有分寸。」

兩件都是海底撈針一樣一點頭緒都沒有的案子攪合在一起,沈夜熙深吸了口氣,覺得太陽穴在隱隱發脹。

他掛了蘇君子的電話,上樓去找莫局,沒敲門直接進去了,一句話砸過去:「莫局,我們需要其他周邊省市的配合。」

莫局神色不動:「怎麼配合?」

「我要他們把最近發生的,所有當成意外處理的、有人員傷亡的事件、還有懸而未決的謀殺案的全部資料上傳,你覺得你能溝通下來嗎?」

莫局一笑:「只要你能把案子給我破了,就沒有我搞不定的事。」

這就行了!沈夜熙轉身就走。莫局一愣:「你幹什麼去?」

「去醫院!」沈夜熙理直氣壯,頭也不回。

第二天所有人的心臟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這一天從早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晚上,沈夜熙從局裡跑到醫院,又從醫院跑回局裡,來回來去有兩三次,直到最後下班,他再次紮根醫院病房為止,竟然都沒有一起爆炸案發生。

姜湖的病房裡擺滿了不同的人送來的花籃花束還有賀卡,小孩的奶奶親自帶孩子來道了謝。黃芪來查房,看了看跟小蜜蜂似的身在花叢中的姜湖,特有職業道德地問:「你沒有花粉過敏吧?」

「沒有。」姜湖老老實實地回答。

「哦,你繼續玩花吧,我去看一眼你的敗家同事。」黃芪說完轉身走了,新住進來的這位實在太老實,讓幹什麼幹什麼,讓怎麼樣怎麼樣,沒有一星半點的抗拒,黃醫生忍不住幻想,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