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寶貝 第七節

「我又做錯了事情,媽媽。」天光隱去了,屋裡漸漸晦暗下來,屋裡的東西都投下長而靜謐的陰影。男人縮在牆角,緊緊地抱著帶血的衣服,發出細小的嗚咽,「我做了壞事,我做了壞事……」

他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頭,粗糙的臉上擠出一條一條幹澀的皺紋,眼淚順著那些紋路流淌下來。

這時,牆壁上的大鐘響了,這樣老式的時鐘已經不多見,擺在那裡像是有了很多年的歷史,仍然在工作著,盡忠職守地緊隨著時間的腳步。男人的動作突然停下來了,他就像是巴甫洛夫試驗的狗一樣,晚上六點鐘報時的鐘聲,在他的身體里建立了別人無法理解的反射弧。

「不……」他站起來,彷彿躲避著什麼一樣,在空無一人的屋裡團團轉,「不,別打我,別打我,別打我!」

男人像是受到了虛空中什麼東西的攻擊一樣,奮力地掙扎著,然後猛地虛推了一把,衝出了大門。

斑駁的牆角掛著一副舊照片,那是一張帶著和善微笑的女人和一群八九歲的孩子們的合影,他們像是剛剛結束一場演出,孩子們臉上帶著誇張的妝,穿著潔白的演出服,背後背著雪白的假翅膀,就像是一群小天使。

每個人都笑得那麼燦爛,目光注視著仍在微微抖動的門。

也許有時候地獄是存在的,它就在人的心裡,與他們終生相伴,始終縈繞不去。

……不死不休。

街上的車並沒有因為夜幕的降臨而減少,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沈夜熙的車開得並不快,從局裡出來,他就一直不咸不淡地和姜湖說一些閑話,直到開了有一多半的路程,他才慢悠悠地開口問:「姜醫生記得下面的路怎麼走么?」

姜湖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沈夜熙慢吞吞地點了根煙:「那你怎麼會把合唱團附近的小商店記得那麼清楚?」

敢情在這等著他呢,姜湖偏過頭去看了沈夜熙一眼。

「哦,」姜湖若無其事地裝傻說,「不小心看到。」

沈夜熙覺得自己今天翻白眼的頻率特別的高,和這姜醫生交流的時候,刺探也好,針對也好,都讓人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姜湖是人如其名,整個人就像是一團軟軟黏黏的漿糊,看著白白的一片,其實什麼都沒有,而且透明度太低,誰也不知道裡面沾了什麼。

他說話做事都挺自然,但細想起來,又都帶著點蹊蹺。

沈夜熙幾乎覺得自己琢磨這個人好像比琢磨案情還多。

倆人很快到了目的地,沈夜熙立刻效率地開始訪查當地的小商店主,把工作證往桌子上一拍,單刀直入地問人家:「附近有沒有一輛冰激凌車,經營者長什麼樣子?」

小店主這輩子最多和城管工商局什麼的打打招呼,哪見過還帶槍的刑警,一緊張說話都有點不利索,沒留神還一口咬了舌頭:「有……有……有啊。」

店主吸溜著涼氣,以慰藉他受傷的舌頭。

還真有——沈夜熙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人,卻發現那人早就不是他熟悉的搭檔了,看起來有些文弱的青年人距離他三步遠站在窗口,注意力似乎完全沒在問話上,而是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好像借著路燈觀察著什麼。

沈夜熙一邊瞥著姜湖,一邊問:「那冰激凌車平時大概在什麼位置?」

「就在那裡。」店主伸手一指,沈夜熙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驚愕地發現,店主所指的方向,恰好就是姜湖一直在盯著的地方。

那店主伸手比划了一下:「一個男的,三十來歲,不高,瘦猴兒似的,平時不大愛跟人說話,但是和孩子們關係還行,賣的冷飲也便宜好吃,一開始好幾家冰激凌店,價錢拼不過他,不賺錢,於是後來就只剩下他一家。」

沈夜熙問:「那這人每天都來么?」

「呃……沒特殊情況應該是每天都來吧?不過我看今天也不知道怎麼的,好像一天沒來。平時早晨挺早就出來,我一開門就能看見他,不過這人脾氣有點怪,晚上收攤收得很早,天天五點就走,錢也不賺了——咱們這好多孩子都等著家長來接,那家長得有一半是下班晚的,六點以後才能過來,得有多少孩子在路上等著買零嘴兒吃?他哪怕再多呆一個鐘頭呢,能多出一半的生意。」店主說到這裡頓了頓,「再說咱們做生意的,時間上都卡得不那麼準的,生意多就多做點,晚收一會,生意少就少做些,早點回家,可是那個男的每天跟上了發條似的,五點一到,準時收攤開車走人,比鬧鐘還准。」

這時安怡寧打來電話,沈夜熙看了姜湖一眼,出去接了。

安怡寧說:「查到你說的那輛冰激凌車的車牌號車主和地址了,我簡訊給你了,楊姐現在正帶人過去,在現場不遠的地方,開快點一個鐘頭能趕到。我打電話通知盛遙他們。」

沈夜熙「啪」一下合上電話:「姜湖,走!」

姜湖笑了一下,跟著他跳上車子,為了回報沈大隊長這種臨時的、突如其來的接納和信任,他主動交代:「我覺得那個放冰激凌車的地方有點奇怪。」

「嗯?」

「你看,那地方是整條街、兩個十字路口中間唯一一個缺口。」

「缺口?」沈夜熙一邊開車一邊皺起眉,沉吟了一下,「他用自己的冰激凌車,試圖堵上那個缺口?」

姜湖幾乎是訝異地看了一眼沈夜熙,這人的領悟能力很強,沈夜熙好像被他臉上那點不同於平時迷茫的小變化娛樂了,笑了笑:「我干刑警這麼多年了,什麼樣的變態沒遇見過?姜醫生,老實說吧,你的專業是什麼?」

「數學的學士學位……」

沈夜熙差點把車開到馬路牙子上。

「哦,碩士和博士學位拿的醫學心理學。」姜湖趕緊補充。

「醫學心理學,給人開藥的那種?」沈夜熙瞟了他一眼,「一個普通醫生,看見那種案發現場,姜醫生的心理素質真是過硬。」

姜湖像是沒聽出他這句話里淡淡的嘲諷意味,「哦」了一聲:「謝謝,還可以吧。對了,我還沒說完呢,其實還有犯罪學。」

「這踹一腳說一句的,」沈夜熙心說,「得虧您進的是警察局,不是消防大隊,要不趕著讓您滅火去,整個城市早晚得燒成灰。」

他笑了笑:「哦,是犯罪學博士啊?你可真能裝蒜。」

「蒜?」姜湖愣愣,好像疑惑自己的耳朵,看了看沈夜熙,有點迷茫地問,「你是說……吃餃子的時候吃的那種蒜?」

沈夜熙閉上嘴……算了。

他們兩個到現場的時候,楊曼已經帶人在搜屋子了,家門本來就是開的,好像等著他們搜。

楊曼面無表情地把染了血的小裙子和散落在地上的肋骨用證物袋裝好,靠在門框上等著沈夜熙他們,沈夜熙到的時候,就發現她的臉色有點冷。

楊曼說:「應該就是這雜碎,你們進去看看吧,現場調查不算我強項。」

沈夜熙看了她一眼,又回頭看了姜湖一眼,沒說什麼,進了屋子。

姜湖不知怎麼的,就領會了他的眼神,自覺地留在了門外,輕輕地問:「楊姐,怎麼了?」

楊曼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招呼他過去:「過來小可愛,快治癒我一下。」

楊曼帶人進門後,第一件看清楚的東西,就是那件染了血的小裙子,後背被撕裂後又縫補起來,露出一條長而醜陋、如同疤痕般的針腳。

她當然認識那件衣服,最後一個失蹤的孩子張晶的家長,提供的就是一張小姑娘穿著那件衣服、手裡舉著一個大玩具熊的照片。

相片上的小姑娘就像是那種很多女孩子小時候都有的洋娃娃,笑容甜蜜,甜蜜到楊曼第一次看見那張照片的時候,很久都沒捨得放下。

而現在這個孩子躺在冰冷的法醫室里,身體四分五裂,小公主似的衣服就這麼孤零零的、沾滿塵土和血跡地躺在這亂七八糟的地面上。

姜湖說:「楊姐,你的情緒被案情影響了嗎?」

楊曼眉尖跳了一下:「大概是因為雌性生物對幼崽的特殊感情?」

「其實我也很喜歡小朋友的,」姜湖輕聲說,「部落或者種群都有保護幼崽的天性,以保證種族血脈的延續,從古到今,傷害幼崽的行為都被視為極端卑劣的,所以你既然憤怒,我們就得抓住這傢伙。」

他說著,走到門口,回頭對楊曼說:「咱們一起看看這傢伙究竟病到什麼程度?」

姜湖在一座大鐘和牆上貼滿的舊照片前站了很久,照片掛得很高,他要微微仰著頭,露出顯得有些尖削的下巴,沒什麼表情,可是沈夜熙就是覺得,這人在不動聲色地難過著。他走到姜湖旁邊:「你看出什麼了?」

姜湖搖搖頭:「沒有。」

……什麼也沒有,除了如影隨形般的、深深的絕望。

這房間只有一盞功率特別小的燈,逼仄狹隘,大鐘佔據了整整一面牆壁,就像是個冷漠的審判者。所有的東西都呈現出某種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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