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瑞秋,2013年7月21日,星期日早上

一覺醒來時,我滿腦子恕的都是他。真是不可思議,害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滿心盼望喝上一杯,但我不能喝。我必須保持頭腦青醒,為了梅根,為了斯科特。

昨天我竟然精心打扮了一番:洗了頭髮,化了妝,穿上唯一一條還穿得上的仔褲,配上印花棉布襯衣和低跟涼鞋。模樣看起來還行。我一遍遍暗自恕道:梳妝打扮太可笑了吧,斯科特才不會留意我的外表呢,但我實在不由自主。這是我第一次接近他本人,這對我很重要,遠超常理地重要。

6點半左右我搭火車從阿什伯里出發,7點剛過便到了威特尼。我走下羅斯伯里大街,經過地下通道。這次我沒有抬眼打量它,我實在鼓不起勇氣。我疾步奔過23號——湯姆與安娜家,低著頭,戴著太陽鏡,只盼他們不會察覺。四周無人,街道一片寂靜,幾輛汽車沿著街心小心翼翼地從排排泊著的車輛之間駛過。這是條寂靜的小街,整潔富足,遍布著一戶戶年輕人:他們都在7點左右吃晚餐,不然就合家坐在沙發上看《英國偶像》,父母坐在兩旁,將孩子擁在中間。

從23號到15號最多要走五六十步,但那段路是如此難熬。我的雙腿好似重逾干斤,腳步虛浮,彷彿已經喝得爛醉,一不小心就會從人行道跌下來。

我剛剛敲響房門,斯科特便應聲打開了門。我顫抖的手還舉在空中,他卻已經出現在門口,巍然佇立在我的面前。

「你就是瑞秋?」他垂下目光打量我,臉上並沒有笑容。我點點頭。他伸出手,我握了握。他示意我進屋,但我沒有動。我有點兒怕他。他本人身材懾人,魁梧奇偉,雙臂與胸膛顯得輪廓分明,有著一雙巨手。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對方只怕輕輕鬆鬆就可以要我的小命吧,好似老鷹捏死一隻雞仔。我繞過斯科特進門,手臂不小心挨到了他的胳膊,頓時感覺兩頰發燙。他身上有股汗昧,黑髮緊緊地貼著頭,好似有一陣子沒有洗澡了。

到了客廳,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猛然湧上心頭。那感覺如此強烈,幾乎讓人頭皮發麻。我深知遠處那面牆上有鑲著壁爐的壁鑫,陽光會透過斜斜的百葉窗從街上淌進屋裡;我深知左轉即可望見玻璃窗和綠野,更遠處則是鐵軌。我轉過身:眼前是餐桌,其後是落地玻璃門與鬱鬱蔥蔥的草坪。我對這棟房屋簡直了如指掌。我頓時覺得頭暈目眩,不禁想要坐下來;我又想起上周六晚不見了蹤影的幾個小時。

當然,這沒什麼大不了。我對這棟房屋一清二楚,並不是因為以前來過,而是因為它跟23號房如出一轍:走廊通向樓梯,右側是客廳,打通隔牆通到廚房間。庭院與花園也似曾相識,因為我從火車上望見過。我沒有上樓,但我知道那裡會有一個帶大型推拉窗的樓梯平台。如果從窗戶鑽出去,你會發現自己上了簡易屋頂露台。我深知這棟房子會有兩間卧室,主卧帶有兩扇大窗,可以俯瞰街道;小一點兒的卧室則在宅邸後部,俯瞰著花園。我對這棟房子確實一清二楚,但並不意味著我曾來過這裡。

話雖如此,斯科特將我領進廚房的時候,我依然禁不住渾身發抖。他主動為我泡茶。我坐在餐桌旁,他燒開一壺水,把茶包放進杯子,卻不小心把開水濺到了廚房檯面上,嘴裡低聲眼睛著。屋裡有股刺鼻的消毒劑味,斯科特本人則收拾得一塌糊塗,T恤的後背上有同汗漬,牛仔褲的褲腰很松,似乎有些大。他有多久沒吃東西了?

他把一杯茶擱到我面前,坐到餐桌的另一頭,交疊雙手放到桌上。沉默漸漸蔓延開來,佔據了整間屋,在我的耳邊迴響。我覺得又熱又不舒服,腦子裡突然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在他家幹什麼。我究竟為什麼要來這裡?遙遙地,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從遠方傳來——火車來了,熟悉的聲音真讓人安心。

「你是梅根的朋友?」他總算開了口。

昕到他的嘴裡說出她的名字,我不禁有些哽咽。我低頭瞪著桌子,雙手緊握住茶杯。

「是的,」我說,「我認識她……不是很熟,是在畫廊里認識的。」他望著我,等待著,滿臉是期待的神情。他咬緊牙關時,我可以望見他下額上肌肉交錯。我搜腸刮肚卻找不到話講:真應該準備得再充分些。

「你有什麼消息嗎?」我問道。他與我對見了一秒鐘,我忍不住心裡發毛。我竟然說錯話了,有沒有消息關我什麼事?他會發怒,會趕我走。

「沒有。」他說,「你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嗎?」

火車慢吞吞地駛過去,我遙望著窗外的鐵軌,感覺頭暈目眩,彷彿靈魂出竅正打量著我自己。

「在郵件里,你說過想告訴我一些關於梅根的事。」他的聲調挑高了幾分。

我深吸一口氣,感覺十分難受。我非常清楚,我馬上要說出口的話會讓事情更加不堪,會傷他的心。

「我親眼看見她跟別人在一起。」我脫口而出,毫無鋪墊,開門見山。

他沖我瞪大了眼睛:「什麼時候?星期六晚上你看見她了?你有沒有告訴警察?」

「不,是星期五早上。」我說。他的雙肩立刻茸拉下來。

「可是……星期五她還好端端的啊。你說的這件事有什麼要緊?」他下額上的肌肉又在隱隱跳動——他心中的怒火已經燒起來了。「你看見她……你看見她跟誰在一起?是個男人嗎?」

「是的,我……」

「那男人長什麼模樣?」他「嗖」地站起身,身軀擋住了亮光。「你告訴警方了嗎?」他又問。

「告訴警方了,但我說不好警方是否會認真對待。」我說。

「為什麼?」

「我只是……不知道……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他向前俯過身子,擱在桌面的雙手捏成了拳頭。

「你是什麼意思?你看見她在哪裡?在做什麼?」我又深吸一口氣。「她在……你家草坪上。」

我說,「就在那兒。」我伸手向花園指去,「她……我是從火車上看見她的。」不用說,他臉上滿是將信將疑的表情。「每天我都從阿什伯里搭火車去倫敦,路上正好經過這兒。那天我親眼看見她,她跟某個男子在一起,而且……那個男子不是你。」

「你怎麼知道?星期五早上?星期五……是她失蹤前一天?」

「是的。」

「那天我不在家。」他說,「我在伯明翰參加某個會議,星期五晚上才回來。」他的雙頰泛上了紅量,將信將疑的神色變成了某種別的情緒。「這麼說,你親眼看見她跟別人一起在草坪上?而且……」

「她吻了他。」我說。終究要說出口的,總不能瞞著他吧。「他們在接吻。」

他直起腰,依然捏拳的雙手垂在身側,雙頰的紅量越來越深,怒氣越來越重。

「非常抱歉。」我說,「我非常抱歉,我知道聽見這種事有多麼難過……」

他抬手制止了我。他對我的安慰不屑一顧;他無須我同情。

我明白那種滋味。坐在這裡,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初坐在自家廚房的那一刻,在距此僅有幾戶人家的地方,我一度最鐵的死黨勞拉坐在對面,胖嘟嘟的寶寶在她懷中扭來扭去。我記得她告訴我說她是多麼為我離婚遺憾,我記得我對她的滿嘴套話大發雷霆。她怎麼會明白我的痛楚?我讓她攘,她讓我別在她的孩子面前說這種話。自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你看見的那個跟她幽會的男人,長什麼模樣?」斯科特問道。他背對我站著,目光落在窗外的草地上。

「高高的個子,也許比你還高。膚色很深,我覺得可能是亞裔,印度人之類……」

「當時他們在接吻,就在外面的花園裡?」

「是的。」

他長嘆一聲。「上帝啊,我得喝一杯。」他轉身面對著我,「你要喝杯啤酒嗎?」我想喝,我想喝得要命,但卻回絕了。我眼睜睜看著他從冰箱里取出啤酒,打開喝了一大口。我幾乎能感覺到清涼的啤酒流過啊喉,恨不得手裡握住一隻酒杯。斯科特倚在廚房檯面上,頭深深地茸拉下來。

我不禁感覺心如刀絞。我沒有幫上忙,卻讓他更加煎熬,朝他的心窩裡捅了一刀子。干不該萬不該,我不該貿然打攪傷心的他,不該來見他,不該撒謊。顯而易見,我絕不該撒謊。

我剛剛準備起身,他卻開了口。「其實……我說不好。其實這可能是件好事,對吧?也許意味著她沒事,她只是……」他毫無底氣地輕笑一聲,「她只是跟人私奔了。」他用手背從臉上擦去一滴淚珠,我的心好似被人狠狠地攥住。「但問題是,我不敢相信她竟然連個電話也不打。」他望著我,彷彿我手握著答案。「她一定會給我打電話的,不是嗎?她明明知道我會嚇成什麼樣子……我會多麼絕望。她不會鬥氣鬥成這樣吧,會嗎?」

他這樣跟我講話,彷彿我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彷彿我是梅根的好友我知道這有點兒詭異,但感覺卻十分貼心。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轉身面對著花園。我循著他的目光,眼神落在柵欄旁的一堆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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