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沃日土司傳奇

和贊拉土司的故事一樣,沃日土司的故事也是一個面貌日益模糊的故事。

沃日土司本是贊拉土司的近鄰。

和贊拉土司一樣,其遠祖也是苯教巫師的世家門第。傳至一位叫巴比泰的遠祖,於順治十五年歸順清王朝,被冊封為沃日灌頂凈慈妙智國師。而所授名號中「沃日」一詞正是藏語中領地之意。而從境內發源於四姑娘山中的沃日河正好流貫其領地的大部分地區,因而得名沃日河,在猛固橋頭匯入小金川。沃日首領於兩金川之役爆發後,和當時嘉絨地區的大多數土司一樣,與清軍協同作戰,並為清軍供助糧草,立下了不小的功勞。

乾隆第二次出兵大小金川,本身就與該土司直接相關。

當時,小金川土司澤旺之子僧格桑為獨子,僧格桑之子也是獨子。小金川土司的香火本就懸於一線。不料,澤旺土司之孫卻突然暴病身亡。兩家相鄰的土司平時已有利益衝突,這時,贊拉土司一家便認為是沃日土司用苯教咒經作法,咒死了將來贊拉土司家族香火的傳承之人,盛怒之下便向沃日土司進犯。這便為乾隆再征金川提供了口實。

傳說,苯教巫師出身並有高強法力的沃日土司將贊拉土司澤旺父子紮成人偶念經詛咒,並在作法時用箭射穿,目的就是要把贊拉土司咒死並使其一家斷絕香火。

而贊拉土司惟一的孫子就是因此才死去的。

於是,贊拉土司為復仇向沃日開戰,攻寨略地,並不聽四川總督調解,終於導致這一地區再一次兵刃相加。也許到後來,小金川土司父子會意識到過於相信苯教巫師法力是一種錯誤。因為當乾隆第二次對兩金川重兵進剿,更靠近內地的小金川首當其衝。除了據守險要拚死抵抗之外,據史料記載,小金川土司也請了許多苯教巫師作法,想使清兵將領橫死,使日夜不停轟擊碉卡的清軍銅炮爆炸,但都沒有起到想像中那種巨大的作用,這時,他們可能會意識到輕率相信苯教法術的超凡力量而貿然對沃日用兵,引來清兵大軍壓境是一個絕對的錯誤。當然,對一個具有擴張野心的統治者,一個自己認為的小國之君來說,對巫術力量的信服,本身就是一個恃強凌弱的借口。殊不知,這場小規模的同族間的兼并,又成為了一個野心更大帝國皇帝進兵,以建立真正的一統天下的借口。

天朝大軍來到這彈丸之地,苦戰經年,終於,大小金川覆巢之下,再無完卵。而已面臨絕境的沃日土司卻得以再生升天。清兵到來之後,沃日土司自然積極助戰,兩金川戰事結束,以隨征有功,該土司被賞以二品頂戴。

沃日地方的土司制度便一直保留到1937年,才被國民政府宣布廢止,沃日土司境內開始由當地國民黨縣政府編保設甲。但是,當時國民黨政權內憂外患,設立的制度並未認真施行。沃日土司名亡實存,其統治一直有效維持到解放。

所有這些因循的歷史故事,都顯出了幾分滄桑。而這一路行去,山川河谷,那被無限止地破壞掠奪的自然界的百孔千瘡正與這些故事一樣的滄桑。成為與我內心情緒十分配合的一種外在場景。

一個人走在路上,不斷有人在我休息的時候,向我講述暴力故事的現代版本。如果說,過去那些有關屠殺與集體暴行的故事還帶著一些悲壯激情與英雄氣概的話,現代演繹的暴力故事卻只與酒精和錢財有關。

如果遇到不講這種故事的人,卻又會向你傳達一種焦慮,那是不能脫離貧困的焦慮,一種不能迅速擁有財富的焦慮。

所以,我要說,這一路行來,短短几十公里的兩天路程還未走完,當我遠望沃日土司官寨的碉樓的隱約的身影時,心裡那因為懷舊而泛起的詩情已經蕩然無存。現在,總是遇到很多人問我一個問題,那就是作為一個對本地文化與本族生活有過很好表現的作家,為什麼最終卻要選擇離開。

那麼,我現在可以回答了。答案非常簡單,不是離開,是逃避。對於我親愛的嘉絨,對於生我養我的嘉絨,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保存更多美好的記憶。

現在,沃日土司官寨在我的面前出現了。此前,我已經不止一次到過了嘉絨土地上的所有土司官寨。今天,我要來補上這一課,在這樣的地方,我能隱約地看到歷史的面貌。可是,今天,當我到達沃日的時候,歷史老人第一次把背朝向了我。而在過去我總是認為,對於一個寫作者,歷史總會有某種方式,向我轉過臉來,讓我看見,讓我觸摸,讓我對過去的時代,過去的生活建立一種真實的感覺。

這種感覺一直都是我最寶貴的寫作資源,但是,今天,唉!我覺得我無力描述所有的觀感。確確實實,當我那天到達沃日的時候,在達維河的南岸,沃日土司官寨出現在一個寬闊的河谷台地上。

在嘉絨藏區,在逐次升高的群山的階梯上,總是有一些這種寬闊而美麗的山間谷地不斷出現。在這些寬闊的山谷里,總是有著比別處更多的綠色。

這是驕陽正烈的中午時分,果園和玉米地,在高原強烈日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我隔著河瞭望那片醉人的綠色,可是,滿頭的汗水迷住了我的眼睛。

結果,被汗水刺痛的眼睛裡流出了很多淚水,好像我是想到這裡來痛哭一場。等我擦乾淚水,再次抬頭望去,就看到沃日土司官寨靜靜地聳立在這一片濃郁的綠色中間。

過橋的時候,我也一直抬頭望著過去曾威震一方的堡壘式的土司官寨。

走到橋面上時,河岸升起來,擋住了我的視線,田野和果園的綠色以及綠色中央的一個舊夢一樣灰黑色的土司官寨都從眼前消失了,只有護衛著寨子那個高高的碉堡方正的頂子還浮動在眼前。走過河上的橋,走上河岸,田野里的綠色又照亮了雙眼!

走過大片的玉米地,看到玉米高大的植株下潮濕的壟溝里,還牽著長長的瓜蔓,瓜蔓上開著朵朵喇叭狀的黃色花朵。一條大路穿過田野,把這片河岸台地從中分成了兩半。大路筆直地穿過山腳下平整的肥沃土地,然後爬上綠色灌木和草叢稀落的灰色山坡,轉過一道山樑,消失在漸漸濃郁的青蒼山色中了。

就在我且行且走,瞭望蜿蜒上山的大路時,一片清涼的樹蔭籠罩在我身上了。我把背包靠在一道矮石牆上,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沃日土司官寨的門口了。

沒有什麼新奇的感覺。這座官寨除了一般官寨應有的特徵外,比別的土司官寨更多漢族建築的影響。最是特別處,是堡壘般院落的大門,那完全是一座漢式的門樓,帶著漢地很多地方都可以見到的牌坊的鮮明特點。

而最具有嘉絨本地特點的,當然是亂石砌就的堅固牆壁。其次就是用同樣的亂石砌就的高高的碉樓了。我想拍幾張照片,但是我發現,我該死的不明原因的按快門的那隻手的震顫更加厲害了。這隻手就常常這樣反抗我的意志,我走過很多美麗的地方,都想留下一些用我的眼光,我的角度,我的取景方式拍攝的照片,並且不止一次添置照相設備,但是,這隻在日常生活中只是在端起酒杯時會把很多酒灑在外面的手,卻會在我舉起相機把手指搭在快門上時震顫不止。沒有醫生告訴過我這是什麼原因,我也沒有主動向醫生討教過所以如此的原因。我嘆口氣,放下了相機。出發上路很多天了,而且出錢資助這次旅行的出版社也要求我提供自己親手拍攝的照片。

但我對自己沒有一點辦法。

只是把相機放在很深的背包底下。我走進院子,四周的圍牆上探過了許多蘋果的樹枝,上面都挑著青澀的果實。院子里很安靜。鬆軟的地面上散落著從這巨大建築上什麼地方掉落下來的木板。木板在潮濕的泥土上都有些腐敗了,一腳踩上去,下面就嘰咕一聲湧出些泥水來。一腳一腳踩去,這院子里就滿是那種我熟悉的腐敗的甘甜味了。

院子四周的牆角邊,長著一叢叢粗壯的牛蒡。

在正午時分,站在這樣一個幾乎被世人遺忘,而且只剩下對過去時代記憶的院子里,我看到一層層樓面上很多的窗戶,看到一道道樓梯通到樓上,但是我沒有登上那些樓梯,也沒有把頭探進那些斜掛著蛛網的窗戶。因為我幾乎就要相信,每一間安安靜靜的屋子裡,都有一個靈魂在悄無聲息地張望著我這個不速之客。每一次,在這樣的環境里,我都幾乎會相信這個世上真正有靈魂存在,或者說是這個世上應該有靈魂的存在,來告訴我們一些關於過去的鮮為人知的秘密。

站在正午的陽光里,站在滿院子略帶甘甜味木頭正在朽敗時散發出的甘甜味中間,我就如此這般地陷入了自己的玄想。

在這種玄想中,內心總是隱隱地痛楚著,領受一種宿命般的感覺。

於是,我又想起了沃日土司的結局。

這個血統純正的嘉絨藏族土司,到末世的時候,可能已加入了不少的漢族血統。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特別的興趣去為一個湮滅近半個世紀的家族重新建立一種清晰的譜系。我所以做出這個判斷,是因為末代的沃日土司已經有了一個漢姓:楊。據說,末代的楊土司像許多土司家族走向沒落時的宿命一樣,整個家族不僅在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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