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槐花

突然襲來一股濃烈的花香。

五月的這個平常夜晚,謝拉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在夢醒時突然感到這過分的寧靜,還聞到了稠重濃烈的花香。是槐花的香氣。

謝拉班揭開蓋在腿上的毛毯,站起身來。床架和身上的關節都在嘎嘎作響。他弓著腰站在這個崗亭里,咳嗽聲震動了窗上的玻璃。他的四周都是玻璃,十六塊正嗒嗒震響的玻璃把他包圍起來。玻璃上面是鐵皮做成的尖頂。當他關了燈,仰躺在床上,崗亭的頂尖就成了一隻幽深的倒懸的杯子,裡面斟滿往事氣味的杯子。他總是平靜而又小心地啜飲。他對自己說:這樣很好。用的是兒子對他說話的那種口吻。兒子叫自己住進了這種鳥籠一樣又像酒瓶一樣的房子時說:這樣好,這樣很好。啜飲往事時,他小心翼翼地不叫嘴唇碰到那杯子的邊沿,以免嘗到油漆過的、生了銹的、被油污腐蝕了的鋼鐵的味道。在他看守的這個停車場里多的是這種東西:柵門,廢棄了的汽車上的部件,鋼絲繩,掛在胸前像個護身符一樣用來報警的口哨。

花香又一次襲來。

他卻做出獵人嗅到什麼氣味時習慣地側耳傾聽的姿態,同時掀動著兩扇比常人寬大很多的鼻翼。而玻璃仍然輕輕震響。擾亂了他的注意力。兒子別出心裁,把他看守車場的小屋建成一座崗亭的樣子,而且是有樓房的崗亭。謝拉班掀開樓頂口的蓋板,下了用鋼管焊成的七級樓梯。底層就沒有玻璃了。水泥牆上有個小孔。地下是他新挖的火塘和幾件炊具:一把木勺,幾隻木碗,一個銅茶炊。兒子送來的東西中他只要了一隻砂罐用來燜米飯。他寬大的笨拙的身子從窄窄的門中擠出時,他想到了一隻正在出洞的熊,想到了自己正舉槍瞄準。這時,他被稀薄的光芒所籠罩,他以為是稀薄的月光,但天空很陰沉,沒有月亮。照耀他的是這個城市向夜空擴散的午夜的燈光。燈光罩在城市上空,像晴朗日子裡被風捲起的一團灰濛濛的塵土。燈光散漫,沒有方向。在這種燈光下,停在車場上那幾十輛卡車都統統變成了一種灰濛濛的沒有影子的東西。他有點不相信這些能夠高聲轟鳴歡暢賓士的東西怎麼會如此安靜而沒有影子。目光越過停車場灰色的圍牆,那些鱗次櫛比的樓房也一樣閃爍著軟體動物沾水後那種灰白晦暗的光芒。

而他賴以棲身的崗亭像一朵碩大而孤獨的蘑菇。這朵蘑菇沒有香氣。他想起那些出去打獵的夜晚。夜半從露宿的杉樹下醒來,有香氣冉冉而起,一朵朵蘑菇就在身前身後破土而出。這是獵手將交好運的徵兆。

轉過身子時,他發現牆外河邊的樹子。花香來自那幾株槐樹。在這個五月的平常的夜晚,槐花突然開放了。河風把甘甜的花香一股股吹送過來。

「開了,槐花開了。」

他盡量靠近散發花香的樹子,一直走到車場出口的鐵柵門邊。樹子和他就只隔著一條馬路一扇鐵柵門。柵門晚上上鎖,白天打開,鑰匙不在他的手裡。無望的時候他就要聽到這巨大的寂靜。目力所及,凡是被灰濛濛的燈光映射的地方都有這種寂靜存在。而那些燈光照射不到的樹林里、田野里、村莊里的夜晚卻充滿了聲音,生命的聲音。野獸走動,禽鳥夢囈,草木生長,風吹動,青年男女們幽會撫愛……謝拉班望著那幾株散發香氣的槐樹懷念自己死去的長子,那幾個私生的漂亮女兒。他和別的女人私生的都是女兒。和妻子只生了兩個兒子。妻子死了,大兒子打獵時槍走火死了。小兒子成了派出所所長。當所長的兒子看他孤獨,為他辦了農轉非手續。這個以前遠近聞名的獵手成了車場的守夜人,每天有三塊錢工資,五角錢夜餐補助。

警車尖利的叫聲劃破了寂靜。

兒子他們又抓住小偷或者什麼別的壞人了嗎?謝拉班為那個小傢伙擔心了。雖然他知道小傢伙不在城裡。

他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毛毯。四周儘是玻璃,這樣便於看守。他卻渴望真正的夜,真正的黑暗,而燈光卻從四面漫射而來。他渴望的那種黑暗叫人心裡踏實,帶著樹木、泥土、水的味道,而絕不是停車場上這種橡膠、油漆、汽油和鏽蝕的鋼鐵的濃烈得強制人呼吸的蠻橫味道。

閉上眼睛,那小傢伙向他走來。那眉眼,那暴突的門牙都給人一種稚氣的感覺。第一次見面,他就想叮囑他小心。小心什麼呢?小心汽車還是小心交通警察?而小傢伙稚氣未脫卻故作老成,用一種突然有了錢,見了一點世面的大大咧咧的口氣跟他說話。

他說:「喂,老頭,守車錢。不要發票,你打酒喝吧!」

「嗨,老頭,想不想聽點新鮮事情。」

「嗨,老頭,想不想要個姑娘……」

「嗨,老頭……」

謝拉班卻偏偏對這麼一個不懂禮貌的小傢伙懷著父親般的慈愛。所以,當他大大咧咧和自己說話時,真想賞他幾記耳光。但他卻用哄孩子一樣的聲音說:「把車停好,停好。」停好車了,小傢伙大大咧咧地從車上下來,他又叮囑他收好東西,關上車窗,上鎖。因為小傢伙和他說話時用的是很少人懂得的家鄉方言。而這個城市通行漢語和標準藏語。

每次都是等小傢伙走遠了,謝拉班才突然意識到:天哪,家鄉話!

老頭已經很久不說家鄉話了。再說除了家鄉話,他只能講幾句和守車有關的幾句不連貫的漢語。所以幾乎失去了說話的機會。他白天睡覺,晚上——這個燈光永遠亮不到白晝的程度的、黃昏般的夜晚醒著,守護這些誰也搬不動的卡車。

但他剛進城時不住在這裡。他兒子和媳婦跟他住在一起。是他要兒子給他找的活干,他沒有什麼要抱怨的。兒媳婦說漢語,戴著眼鏡,說話輕聲細語。謝拉班尤其喜歡她那口整齊潔白的牙齒。他愛過的女人都有這樣的牙齒。兒媳婦給了他一間專門的房子。床低矮柔軟。牆上掛著他捨不得賣掉的火槍,一對乾枯的分叉很多的鹿角,幾顆玉石一樣光滑的野豬獠牙,幾片特別漂亮的野雞翎子。窗下有一張躺椅,上面鋪著熊皮。孤獨時,他在這個屋子裡回憶往事,懷念林子和死去的親人與獵犬。兒媳婦還經常讓同事和上司來參觀一個老獵手的房間,引起他們的讚歎。謝拉班終於漸漸明白,那讚歎不是沖他來的,而是沖著兒媳婦。讚歎她對一個形貌古怪的老實木訥的異族公公的孝敬而發的。最終的結果是她成了婦聯的領導。那天家裡擺了酒,白酒、啤酒、紅葡萄酒,還有好多的菜。吃完,兒媳婦用牙籤撥弄牙縫,撥斷了幾根簽子也沒弄出點什麼。她大張開嘴唇,這時,她的全部上牙就掉了下來。謝拉班沉默著,知道自己受騙了。兒媳婦可愛的牙齒是假的。她哼著歌把假牙放進了杯子,摻上鹽水。謝拉班對兒子說:「我受不了了。」

「為什麼?」

「你老婆是假的,牙齒。是你打掉的嗎?」

兒子搖頭。

媳婦問丈夫:「你們說什麼,你們用漢話談吧。」

「父親不會。」

「慢慢學嘛。」說完,她就端起那個裝假牙的杯子進了另一間房子。

謝拉班突然高聲說:「我要回家!」

兒子的口吻變得嚴厲了:「這不可能。你戶口在這裡。戶口是什麼你知道嗎?」

於是他就成為車場的守夜人了。

剛守夜的時候還沒有這個專門的停車場。原先的車都停在一個僻靜的十字街口。守夜人住在一幢六層樓房平時不用的安全門洞里,門洞很小,剛好能放下一架床,一隻火爐和他寬大的身子。他在這裡喝一點酒,太陽出來前入睡,太陽落下後醒來。這時,街燈已經亮了,樓上的窗口裡傳齣電視里演奏國歌的聲音,一輛輛牌號不一、新舊不等的卡車慢慢駛來,尋找合適的停靠位置。謝拉班看到這些平時在公路上風馳電掣的鋼鐵傢伙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感到開心。他手裡揮動著一個大肚細頸的扁平的酒瓶指揮這些汽車停在這裡,停在那裡。只是那酒瓶是個司機喝光了裡面的白蘭地後扔下的。後來,他把兒子為他架的床拆了,在地上鋪上那張曾鋪在躺椅上的頭尾爪俱全的熊皮,聽著火爐里劈柴的噼啪聲和那好聞的松脂香氣,在熊皮上安然入眠。司機們給他捎來不同地區出產的酒和食物。那時他常常喝醉。一個住在樓上整天被一對雙胞胎孫子弄得精疲力竭的老頭和一個拉垃圾的老頭不時來他守夜的小屋裡坐坐。一起緬懷年輕時候的日子。兩個老頭都羨慕他有這樣一份美差。謝拉班喝多了,他聽見自己得意地說:「我兒子是派出所所長。」他知道自己不想對比自己還可憐的老頭說這些,可是卻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媳婦也是官了。」第二天,他向兩個朋友道了歉。過不久,帶孩子的老頭來告訴他拉垃圾的老頭死了,他也要回鄉下老家去了。

那天,兩個老頭喝了酒。

謝拉班羨慕他能回到鄉下。

他卻羨慕謝拉班能留在城裡。

謝拉班因此多喝了幾口,分手後,他信步走到最短的那條橫街。春天裡暴漲的河水出現在他面前。岸邊浮蕩著臟污的泡沫。因為太多的泥漿河中翻湧不起意想中那樣洶湧的浪頭。夕陽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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