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遠的嘎洛

那陣猝然襲來的疼痛,在耳底帶著血腥味的轟鳴中似乎漸漸緩解了,繼之而來的是軟綿綿的誘人的暈眩。嘎洛舒展開身子,患風濕症的僵硬關節都自如地鬆開,發出咔吧咔吧一連聲的脆響。

就這樣嘎洛倒下了。

他仰面倒地,在將臨收穫季節時的某個日子,他獨眼中的天空飄滿日暮時分的紅霞。他要咧嘴笑笑,一溜口涎卻淌到脖頸上。嘎洛意識到眼前閃爍的無數金色光斑後那一片緋紅不是美麗的霞光,而是溢滿眼眶的血,使眼前的藍色天空濡染成血色,這種顏色使他在五十年前失去了左眼,那時他就諳熟了這種充滿鏽蝕的銅鐵臭氣的顏色。

只是,嘎洛還不明白,這是可怕的起始還是愉悅的終結。

他的一隻手插入溫潤酥鬆的黑土,五朵雲花斷莖口牛奶一樣潔白黏稠的漿汁不斷滴落在手背,使他毛孔粗大的手腕上的皮肉顫抖。那漿汁一滴滴淅瀝不止,他的感覺是一隻只野蜂向自己降落。他另一隻手攥住了一大把麥子,熟透後爆出殼的麥粒濺落在他臉上,胸脯上,他以為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聚集。

他還看到,山谷中一片不太廣闊的豐收的麥地一下子變得渾遠無際,風使陽光的波浪陣陣起伏。遠處傳來驅趕鳥雀的銅鑼的哐哐聲響,嚇不走任何一隻尋食的雀鳥的響亮的銅鑼無謂轟響。

陽光一片金黃。麥浪一片金黃。

這樣輝煌的麥浪註定只會在他一生重大的轉折關頭在他眼前洶湧。這是一九八六年。另外兩次分別是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五〇年。我回到色爾古村後,他兒子對我說:父親說今年他恐怕要死了。今年莊稼這麼好,地還是能生娃娃的婆娘,還是壯實婆娘。他兒子過去是我同學,從部隊轉業後自己買了汽車從事長途運輸。我們談這番話是在傍著公路的新色爾古村他的家中。這幾年,處在閉鎖山溝里的老色爾古村的破舊古老的住房正被故鄉的人們拋棄,新修房子時都遷到了傍著公路面臨大河的開闊地。

嘎洛卻死在老色爾古村的麥地里。

他兒子在領我參觀了我故鄉土地上出現的新的富足村莊後對我說:

「他枉自走南闖北,參加紅軍,解放後又當幹部,還那麼迷信,那麼土氣,就只曉得巴掌大的泥巴地里長出的莊稼。他要我把車子停了,去收麥子。今年麥子確實好得我從來沒有見過,可他就是不管車子停一天少掙上百塊錢。我不肯停車,他說要是這麼好的莊稼不收,他就要死了。」

嘎洛對他兒子說,三六年他長征經過此地,看到也是這麼好的麥子沒人收割,到草地他就負了傷。五〇年也是,聽說解放軍進山,人們都逃進了村後的樹林,也是這麼好的麥子,結果大火燒了頭人和他的房子。

我說:「現在他死了,也就再不操心了。」

絳措說:「對。」

嘎洛死了,從此成為故事中的人物,和過去的生活聯繫在一起,生活使一個人的命運充滿迴環曲折的起伏,但有時作為人生命的本質竟不能得到絲毫改變。偉人依然是偉人,小民依然是小民,崇高者依然崇高,卑賤者仍舊卑賤。

眼下這個在我故鄉生存下來並繁衍了後代的流落紅軍的故事或許也包含著這種道理。

這個人在記憶中搜尋不出自己的名字,鄉親們都叫他嘎洛。嘎洛是瞎子的意思。

關於他瞎眼的原因有兩種真實的說法。一種後起的不太真實的說法出自他兒子絳措之口。那時,我們都在城裡念中學,都想擺脫色爾古村貧困閉鎖的生活。絳措作為紅軍的兒子,想的當然是參軍提干。他說他父親在長征中,在若爾蓋草原和國民黨軍的一場惡戰中被一發八二炮彈掀翻,斷了腿,並失去了左眼。那時,他是我們班的班長和團支部書記,逢人便講父親的英雄事迹。

另一種說法出自嘎洛口中。

那天他們一排人在霧中和大隊失去了聯繫。接近川甘邊界一處回民村落時,心裡發憷,打完了槍膛里的子彈。子彈穿過空氣,在遠處像熄滅的煙頭一樣墜落在暗夜裡。林子空空蕩蕩,他們是三個人一齊爬上了一家人的熱炕。大塊的干牛糞餅在炕洞里燃燒。牛胃沒能很好分解的草籽散發出糧食被燒焦的味道,使他們從睡眠中醒來,胃被一隻毫不容情的手翻攪。他們沒有起身搜尋食物。實際上他們經過熱炕的烘焐,虛汗淋漓,一切都像夢魘一樣,一種無形透明的重物使他們四肢攤開,無神的眼睛大睜,卻對土屋頂上鋪開的光滑勻稱的小杉樹榦視而不見。

一隻受熱過度的手榴彈爆炸了。

那兩個人當場就死了。嘎洛在兩天後醒來,以為自己也死了。他嗅到鐵的味道和織物被火燒後的味道。爆炸發生之前,他們被飢餓之手隨意搓揉,眼下,要是他自己真還活著,那麼以後或許還有吃飽肚子的時候,像他參加紅軍後的好長一段日子。在那以前,他也一直生活在飢餓之中。但只有爆炸時的一剎那,強烈的飢餓感隨那聲巨響穿透了整個身軀,銘心刻骨。

炕洞里的牛糞火已經熄了。

他把炕洞里的牛糞灰燼塞進口中。這就決定了他在餘生中還將無數次把這種灰燼填進口中,慢慢咀嚼,從中品味生活的種種味道。嘎洛一動作,使身上的傷口掙開,鮮血又淅瀝而下。他又將大把火灰填進傷口,這樣就有效地防止了傷口感染,並止了血,但那隻眼睛也就永遠失去了復明的可能。

當他顫顫巍巍走出屋門時,當地百姓正準備一把火燒掉這座不祥的房子。他們驚訝地看到一具血跡斑斑的屍身挪動僵硬的腿,顫抖的手在無風的虛空中來回摸索。

那次爆炸使他的腦子受到了可怕的震蕩,嘎洛就此失去了明晰的記憶。所有這些對我們這個多少有些虛構成分的故事都將起些或隱或顯的作用。

那天我上班晚到了一點。

同辦公室的人對我說:「山裡一個農民來找你,說是你同鄉。」

「他說什麼?」

「他讓我告訴你嘎洛死了。」

我就這樣踏上了我的回鄉之路。他在城外的停車場等我,簇新的卡車滿載止咳糖漿和其他藥品。

「我覺得你要來。」絳措說。

「要來的。」我說。

「老站著幹什麼?上車吧。」

卡車瘋狂地疾馳,途中有一兩次我們下來對著輪胎小便,看到一些糖漿瓶子被震碎了,糖漿滲出了車廂板縫。

絳措突然笑了,說:「記得你偷過學校醫務室的這種東西。」

我眺望遠處如煙似霧的山巒,沒有做聲。

絳措也自覺失言,伸手在車廂板上蘸了一點糖漿,用舌頭舔舔:「好甜。」

我也蘸了一點,感到混在其中的泥沙在牙齒間吱吱作響。卡車啟動許久,那些沙塵依然還在齒縫中間。我想起嗜食火灰的他父親。車窗外一掠而過的岩石和他手中的方向盤以及踏在油門上的熟牛皮靴是同一種顏色。我們直入岷山腹地,時間被排擋和心情調節著速度,以好幾種不同的節奏向後倒流。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彷彿不是機器推動我們前行,而像是置身於另一種空間狀態,時間發出尖利的嘯聲,倒著流淌使人心悸目眩。

直到已經眺望見這篇東西開始時描繪過的那片莊稼地,絳措才嘆了口氣。

「唉,我阿爸。」

那些熟透的麥子還沒有開鐮。陽光金黃,風中滿含麥香。見不到人影,只從幾團樹影下傳來驅趕雀鳥的哐哐的銅鑼聲響。

這種聲響仍像我童年時聽到的一樣單調而又明亮,周而復始。幸好,剛剛發生過一點事情,嘎洛死在了莊稼地里,才不致叫人產生時間老是在月相的十二次盈蝕中兜著圓圈的感覺。

我們去新壘的墳前憑弔嘎洛。

「我們趕到地里,他已經睡了大半天了,他說了句什麼,好像是說:老家。可我們不知道,他生前沒告訴過我們。」

「我曉得,連他自己也記不起來。」

那顆手榴彈掀翻了舒適的炕床。嘎洛死裡逃生,但記憶卻殘缺不全了。

他十分條理地敘述了負傷後在草原上的流浪生活。講到興頭上,一把揩去瞎眼中淌下的一泫清淚,試圖把殘缺的記憶拼湊完整。他講到稻田,稻田裡的泥漿,江邊的夜行人用竹篾紮成的火把如何飽蘸了桐油……胡言譫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是一把打草的鐮刀和一根冰涼的蛇。這使人聯想到他少年時替人傭工時的一次可怕的經歷。然後他還要講到夜裡噴吐火舌的機關槍、浮橋、馬腿和飛機的肚皮(白得就像魚的肚皮,樣子也一樣),死傷者流在地上或捧在自己手中的腸子。誰也不曾對這些故事的真實性提出質疑,至少在我故鄉的人們是如此。但是嘎洛在回憶這些往事時,無法說出與之相關的人名、地名與年月,缺乏時空框架和必要的人證。嘎洛無法恢複自己作為一個走上革命道路的農民戰士的形象。

土改時期,工作組知道了他是流落的紅軍,找他詢問情況,據說這樣的詢問就像審訊一樣。

「你坐下嘛,你可以坐下。」工作組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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