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斯利那加 第十八章

沿著小徑,查禮帶著路,走過俱樂部的房子。水邊沿石階而下,每艘船頭都點著燈,泊在藤懸木的樹影下。

有艘客船就泊在水畔石階邊。兩個穿著喀什米爾袍子的人,一個站在船頭,一個站在石階上。查禮握著瑟若的手,低聲向身後的人吩咐了幾句,那人就把船推離了岸邊,然後縱身一躍,跳上了船,坐上了划船的位置。

船身輕移,划出了藤懸木的陰影,駛入浴著月光的湖心。客船上,有一層帘布分隔著劃手和客人,瑟若窺望四個劃手劃著長長的船槳。她轉過身,查禮就坐在她身旁,他的身子碰著她。

瑟若壓低了聲音問:

「那些人安全嗎?」

「安全。」

「坐這種公共的客船航行,可靠嗎?」

「這不是公共的客船,這是一艘私人的船。——這些劃手都是挑選過的。」

「難道他們都是英國人?假扮成喀什米爾人?」

查禮笑了一陣。

「別瞎猜了!傻女孩,他們當然不是英國人。和我共同工作的人,什麼種族、什麼宗派的都有。有印度教徒、回教徒、西克教徒等等——任何種類的人,都可能成為我們非常優秀的工作人員。就像有一個人,他的工作是在德里的店中當店員,他就有很傑出的表現。另外有個人,是在白夏瓦當馬車車夫。」

「嗯。」瑟若應了一聲,沉默了好一陣子。

「你在擔心什麼?」查禮壓低了嗓音問道。

「這些人,」瑟若耳語著,「包括昨夜負責看守的賀比伯,還有你在古莫格附近遇到的人,和那麻臉店員……」

「他們怎麼?」

「珍納和瑪莎太太在這兒時,他們也在嗎?」

「當然在。除了賀比伯之外。」

「這麼說,為什麼當時他們沒有幫助她倆?為什麼他們中間不能有人捎信離開此地?」

「關於這點,我想我已經告訴過你原因了。」查禮有些不耐煩。「這些人,他們今晚能幫忙,可是他們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只能知道整個事件極小部分,聽命行事。或許,瑪莎太太考慮得很多,也許還有些什麼情況,我們目前還不知道。」

「我想也是。」瑟若說道,又陷入沉默。

船槳一上一下、韻律有致的劃著。隨著單調的聲音,船身平穩的在水中前行。湖上沒有什麼風,偶有絲絲的微風,也不致吹動船上的帷幕。

「怎麼?你不吩咐他們劃快一點嗎?」

「我不敢這麼做。」查禮說道,神色憂戚。「可能有人在看,所以我不敢放快速度。我們現在是月下泛舟的情侶,不是龍舟競賽。現在的麻煩就是太遲了。」

「你真相信他還在等?」瑟若也擔心了。

「阿漢篤?當然。可是待在那兒太久,對他來說是相當危險的。我想他選擇這個島,也許他去那兒容易些,也比較安全些。可是對我而言,還是相當冒險的。」

「那你為什麼要同意呢?」瑟若耳語道。

「我告訴過你,實在別無選澤!」

「抱歉,我……我忘了。」瑟若又陷入沉默。查禮回頭往後看,俱樂部的燈火映在湖水中。過了一分鐘後,他才說:

「好啦!我想此刻我們是安全的了。」

他低聲吩咐劃手加速前行。瑟若簡直不敢相信,這艘小船會劃得這麼快,四個心形的船槳上下上下,船頭衝破水面,聲如裂帛,兩旁的窗帘也飄動拍打。

駛到納琴湖盡頭,又變成一條狹窄的運河,可以駛向斯利那加,或進入納琴的達爾湖。查禮再下指示,船速又減慢了,朝左一轉,悠然滑過納琴橋。

納琴橋上有一個人影,清閒的倚在橋頭的木欄旁,樹影重重,看不真切面貌。一片幽暗中,只看到一點香淤橘紅色的火光。

駛過納琴橋,瑟若已經可以隱隱看到柯家的船屋。在那艘船屋後面,亮著燈的,自然就是「女巫號」了。然後,小船又在蘆葦叢中進行,夜晚的湖水中,浮著一片片墨黑色的蓮葉。如今,船身駛入運河中,兩岸的藤懸木,相距不過十二碼遠,河水波光粼粼,小船行到此地,猶不改變剛才的速度。

查禮拉開衣袖,又看了看腕錶。黑暗中,表面的螢光綠分外顯眼,使瑟若想到那片綠色的亮片。拾到後,她就一直捏在掌中。

小船駛出了樹蔭夾道的運河,水面又為之一闊,她檢視這片亮片。月光下,小亮片置於掌心上,促狹地眨著眼。她正想把亮片扔出去,可是腦海中快門一閃,她又收住了手。

一片綠色亮片!

海倫穿的那件衣服綴著許多綠色亮片。這麼看來,華海倫一定穿過小徑,到俱樂部女化粧室的後門。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麼做?

瑟若嘴抿得好緊,她的綠眼睛閃著警戒之色。不可能只是在開玩笑!瑟若憤憤地想。難道,她希望我在查禮面前出醜?無法想像還有比反鎖在女化粧室中更令人窘迫的事。華海倫喜歡查禮,卻無法擁有他。是了,原因就在這裡了!

「這個女人!」瑟若不自覺叫了出來。

「什麼事?」查禮問。

「沒什麼!」瑟若赧然。「我正在想事情。」

她把那片小亮片輕拋到船外,在月光下,那小亮片就像小小邪惡的綠眼睛,眨了眨眼,就沉落在水中了。這時,船速又再度加快。

小船已進入遼闊的達爾湖。剛才經過的水道旁的半島,就像納琴的膀臂伸入水中。往左轉,在黑暗中可看到樹影重重那一帶,有許多村莊。在湖的這端,山脈綿延,月光下的山色,都在一片霧色籠罩中。

眼前的湖水,就像一片廣大的鏡子,光滑閃亮。月光下,水色山影,一片寂寞,只有單調的槳聲,起起落落。夜晚的達爾湖,還泊淀著幾艘本地的船隻。有些是魚人捕魚用的,或是載訪客或朋友到村中的客船。另外一艘客船,有著白色篷幔,船頭還亮著油燈。

現在,這艘船離納琴岸邊愈來愈遠,一直朝湖心駛去。查禮一直全神貫注,隨時保持警覺。他坐直身子,微微朝前傾,兩手相握,放在膝上,眼睛凝視著前方。瑟若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前方像浮著一片鬼影,馬上明白那是個小島,一座非常小的島,島上長滿了樹,點綴在達爾湖的湖心,看起來實在是非常非常的可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棟黑色的屋頂,那棟小小的房子,建築在中央高地,四周長滿藤懸木。當瑟若正在觀看時,她的注意力很快移到島的右方,在那兒,還有一艘客船,在月色下,就像一隻白蠹,船首也沒有亮著燈。

查禮也看到了,簡短囑咐著劃手。隔了一會兒,他們的小船全速划進,水聲像在船身兩側耳語著,然後船又慢了下來,安靜浮動,最後停了下來。

瑟若動了動,她的衣服發出沙沙的響聲,查禮簡短的做了一個命令的手勢,要求她保持靜默。他的目光望著外面的月光,頭微微歪向一邊,瑟若也坐直了身子,凝視傾聽。在靜默中,她可以聽到劃手的呼吸聲、水波的聲音、青蛙在荷葉上的嘓嘓叫聲。然後,有個非常模糊的聲音,那是搖槳的聲音。她明白,查禮也正在豎耳傾聽。

划槳的聲音並沒劃近,反而漸漸淡了,這麼看,這艘船是慢慢駛遠了。可是,在遠處的湖上,又聽到另一艘船的聲音。聲音雖很模糊,可是在靜止中,仍能感到那艘裝了馬達的船,噗——噗——噗——餘震不已……

查禮回過頭,迅速作了指示,客船又繼續向前:現在,是輕輕的前進。近岸時,查禮縱身一躍,跳到岸上,瑟若也隨著上了岸。在銀色的月光下,更顯得樹影森森。

這個小島,縱橫不會超過三十碼。四株極大的藤懸木根植在草地里,中央種了許多玫瑰和紫丁香花,還有一棟小小的夏日別墅。只消幾分鐘,就能走遍全島,可是並沒看到人影。

查禮又看了看錶,他的目光望向水面,在倒映著山影的湖面,隱隱可見一個模糊的白點。那一定是剛才看到的客船,朝斯利那加方向划去。

一隻鳥在紫丁香叢中發出響聲,此外就再也沒聲音,剛才那艘裝了馬達的船也駛遠了。瑟若看著查禮緊張的側臉,和襯著墨黑天色的藤懸木,突然之間,瑟若又感到顫抖和恐懼、不安。回頭一瞥,她希望能看到一個人就站在那陰影中。

「為什麼他不在這兒呢?」她好不容易才開口問道。原想大聲說的,可是聲音卻細如蚊聲。查禮也壓低了嗓音回答:

「我不知道,或者他沒來,或者……」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

過了一陣子,瑟若又不安的問:

「或者什麼?」

查禮慢慢轉過臉。月光下,看出他的臉嚴峻中帶著沮喪,像個陌生人。幾分鐘之內,他有如老了十歲,兀自低語,彷彿忘了瑟若。

「……或許……他還在這兒。」

瑟若迅速往後退了一步,手撫住喉嚨。

「還在這兒?你是說——在這島上?」她緊張得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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