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斯利那加 第十六章

將近兩點,雨果的車已經停在南都大飯店門外,乘客紛紛下車。

「米爾罕,你和葛瑞吉願意和我們一起吃中飯嗎?」雨果問道,一邊幫他們解下行李。

「我很樂意。」

「你呢?葛瑞吉?怎麼樣?」

「我嘛,」葛瑞吉想了想:「很感謝你,我也願意。」

現在的南都大飯店已不似往年熱鬧景象。空蕩蕩的房子,安靜得像要昏昏睡去。當法姬和瑟若走過大廳時,只看到寥寥幾個人。酒吧那邊有人低聲談話及玻璃杯互撞的聲音。一眼望去,就看到華強尼和高家雙胞胎正在一塊兒擲股子。

雨果領著路,選了窗邊一張桌子坐下。海倫這時也跟著華強尼、查禮、高家雙胞胎在附近的桌子坐下。

在這間聽得到迴音的大餐廳中,看著一張張空空的大桌子,特別感到蕭索。這種寂寥的氣氛,使得平時愛說笑的雨果一時也失去了他的幽默感。

中餐,大多數的人都默默進食。飯罷,眾人都離了座,到寬廣的大舞池邊坐下來喝咖啡。舞池盡端,還有一座舞台——在過去的這幾年中,經常有許多業餘表演和歌舞助興。——舞台前,垂落著沉重、暗紅厚絨的布幔,遮住了舞台。空蕩蕩的舞池,也更顯得陰沉了。

雨果、葛瑞吉、米爾罕走到酒吧那邊,看看有沒有甜酒喝,留下法姬和瑟若坐在原位,啜著咖啡。麥凱少校走了過來,和她倆拉雜的聊著天。此時,查禮也走過大廳,坐在法姬椅子的扶手上。

「抽香淤嗎?法姬?不抽。瑟若?啊,你好,我們的聖人麥凱少校,你和條老母龍在一起做些什麼啊?」

麥凱少校勉強笑一笑。

「你是指康黛拉夫人?她喝過咖啡就要回去睡覺。我們在樓上私人的房間用膳,以免被人打擾——尤其是你,查禮。」

「你的唇槍舌劍真厲害。」查禮大笑。「我希望你成功。」

麥凱少校的臉一下子全紅得像甜菜一樣。

「成功什麼?」瑟若問。

「麥凱心裡有數。」查禮笑著說。

「剛好相反,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麥凱少校顯得很緊張,看看腕錶,站了起來。「唉……時間差不多了,我要看看康黛拉夫人的車子是不是要回去了。以後晚上,或許會在納琴的俱樂部看到各位。」

他趕忙逃脫。法姬回過臉對查禮說:

「查禮,你太過分了,不該把麥凱少校逼走了,他一定很不高興。」

「麥凱少校是個好人,可是也是個老頑固,如果他不把什麼事都看得那麼嚴重就好了。」查禮說,「這一點小事就會令他生氣,掉頭走開,那麼任何女士花時間和他在一起,也太不值得了。」

「你們兩個在談什麼?誰不值得和他在一起?」瑟若問道。

「當然是佛普絲。」法姬不耐煩的回答。「你也不會認為麥凱慇懃伺候那條老母龍會有什麼樂趣吧?我們倒都希望他索性和佛普絲一跑了之好了。」

瑟若大笑。

「我想麥凱少校從來沒有破例做過這種事。」

「那條老母龍總不會認為,勇敢的麥凱少校會對她有興趣,全是為了她的機智和刺激的談話吧?她想揮她出去,一向都很不客氣,她眼中從來就沒有她的外甥女。佛普絲,可憐的孩子,她沒有一點勇氣做任何事情!」

「我不相信。」瑟若淡淡的說:「在這種時代,不可能還有那種事了。那簡直像維多利亞時代小說中的幻想。佛普絲已經成年了,她的婚事不需任何人同意。此外,你說她沒有勇氣是錯了。我看她滑雪時滑下斜坡,那種斜坡,連我都不敢滑。」

「這和我所指的勇氣是兩碼子事。」法姬說:「很多人在從事肉體活動時有勇氣,可是卻缺少道德勇氣,佛普絲就是這種人,好像被姨母施了催眠術,成了一隻乖順的兔子。」

「這麼說來,她倒是很適合麥凱少校。」瑟若隨口說:「可是,你還是認為,麥凱少校是對佛普絲有興趣的嗎?康黛拉夫人催眠了很多人,或許他也是其中之一?」

「他去年上喀什米爾,就常和她們在一起了,當然不可能是康黛拉夫人使他上古莫格的。佛普絲每天都教他滑雪,這回,他又到斯利那加了。事實上,他可以直接回英國,當然,是為了佛普絲留下來了。查禮開他玩笑,你沒看到他的臉馬上就紅了嗎?」

「就我個人而言,」查禮說:「要和這樣一位正直嚴肅的人過一輩子,真是沒有比這更乏味的事了。一個精力充沛的女人,絕對受不了那種沉悶的壓力。」

「不!」法姬堅持著說:「他實在是個好人,是那種非常可靠的男人。此外,佛普絲也不是那種充滿了精力的女人,她會成為他理想的妻子,兩人在一起生活,會過得快樂又滿足。我是無法想像麥凱會像個浪漫的詩人或快樂的歌手。咦?雨果上哪兒去了?現在我們也該回去了。」

法姬站起身來,查禮也陪她一起橫過大廳,朝酒吧的方向走去,最後消失了蹤影,留下瑟若一個人坐著,望著寂寞無人的舞池。

在一個個很長的窗外,陽光燦爛。在窗戶和舞池中間,有一排柱子,柱子撐著一條樓座走廊,上面還放著許多傢具:像沙發、椅子、桌子、寫字桌。這些柱子在舞池上投下一條條陰影,擋住了一部分的陽光。

在午後的光線中,這空洞又陰沉的舞池,顯得寂寞又不令人喜歡。瑟若兀自幻想著,在以前的黃金歲月,這兒一定擠滿了許多歡樂的舞者,燈火輝煌,喧囂著音樂和笑聲。她站起身,移步到光滑的舞池中,輕輕的哼著曲子,踩著舞步。

除了她哼歌的聲音,偌大的舞池都寂靜無聲,整座大飯店像沉入了午睡中,舞池後面的大廳和走廊,完全悄然,甚至連酒吧那邊低聲談話的聲音也聽不到了。長窗外的花園,也在午後的陽光下昏睡著,沉靜又空無一人。

當瑟若隨著想像中的旋律,擺動旋身之際,她腳下的彈簧地板,也跟著震動。

明月高懸,

月色醉人,

每一首歡樂可愛的曲子,

……

瑟若哼著,突然停了下來。這首歌又來了!珍納的歌。或許是這舞池,使她情不自禁哼了起來。或許去年,珍納就在這首歌中起舞——還有其他的年月中……

瑟若一直怔怔地站在幽暗無人的舞池中,緬想著在打仗的那幾年,珍納穿著舞衣,被一群年輕的男人簇擁著跳舞。一曲之後,大家就雲散四方,有的死在緬甸、馬來西亞、北非,或義大利,或是日本戰俘營。

她站在那兒,發現舞台上的布幔,起了一些極小極小的連漪。她的目光馬上被這模糊的移動吸引住了。好像這時正有一個人,站在幕後,一吋、兩吋,輕輕拉開了一隙布幔,偷偷看了一眼,然後悄悄拉攏好。

瑟若僵直的站在原地,豎著耳朵諦聽。沒錯,在靜止中,她可以感覺到,的確有一個人站在舞台上的布幔後。她聽到十分模糊細微的聲音——一雙輕巧的腳,走過沒鋪地毯的地板上。那麼輕的足音,會是一條狗或一隻貓?可是,布幔移動的高度,足有一個人高,那麼,會是旅館的僕役?——偷閒在布幔後睡個午覺?

瑟若很堅定的告訴自己,這隻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在這種不可能發生事情的地方,想像這些事實在太傻了。她決定走上前去,親自看個明白。

輕輕走過舞池,上了一小段階梯,步上舞台。深吸了一口氣,撥開布幔,走到後面的舞台上。

舞台比她想像的還大得多。她什麼動靜都沒發覺,只看到陽光中,微塵懶怠的輕輕飄浮著。

沒鋪地毯的舞台地板,有些輕微傾斜,靠牆那邊,也有幾扇長窗。從陰幽的舞池中走到舞台上,覺得布幔這邊的舞台,真是陽光明燦。

陽光從長窗外灑進來。舞台靠牆處還堆著一堆堆的桌椅。旁邊有幾級水泥階梯,走上去可能就到化粧室了。另一端陽光沒照到,有很陡的螺旋樓梯,走上去就是在一片陰影中的樓座走廊了。整個樓座走廊迴繞在舞池貼牆處的上方。

一定有什麼人或什麼東西走過這段樓梯。瑟若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確定。或許是聽到地板上微微足音,還是什麼東西,使這兒陰影的灰塵輕輕顫動……空洞的舞台,延伸著沉寂,依然也在午後陽光中昏睡。厚厚的布幔,沉沉掛著一壁的黑暗,一動也沒動。布幔後面的舞台,聽不到一點聲音。

靠著牆,整齊迭放著的桌子,和一張落一張的柳條椅子,還有好幾個相迭的印花布的單人沙發,和紅絨布幔,似乎都在叫瑟若走過去。瑟若挺直了肩膀,以穩定的步伐,走過舞台,走向那個很陡的螺旋樓梯,一面抬起眼朝滿是塵埃的上方看去。

有什麼東西從樓梯上方很快的跑開了。幾乎就在一閃而過的下一秒鐘,她看到在暗沉沉的樓梯上方,有一張臉朝她偷看了一眼,然後她聽到一雙赤腳飛快跑開樓梯的聲音。

瑟若在混亂中連忙跑過舞台,拉開布幔,站在布幔前面,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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