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榮譽與夢想

那天上午,年終所有的考試成績即將在女王學院公告欄上公布。簡和安妮並肩走在街道上。簡滿臉堆笑。原來考試結束了,她蠻有把握認為自己及格是沒有問題的,她再也不必為別的事費心勞神了。她可沒有什麼衝天的雄心壯志,因此不會有為實現宏大的理想而帶來的種種不安。在這個世界上,但凡要獲取什麼東西無不要付出代價的。有抱負固然難能可貴,但並非輕而易舉就能獲得,需要付出辛勤勞動和自我剋制,並經受焦慮不安和灰心喪氣的層層考驗。安妮臉色蒼白,沉默不語。再過十分鐘就知道誰能獲得獎章,誰能獲得艾弗里獎學金了。在當時看來,似乎只有那十分鐘才配得上被稱作「時間」了。

「不管怎麼說,你贏得其中的一項是十拿九穩的。」簡說,她不相信教師會作出另外什麼不公正的安排。

「我沒希望拿到艾弗里獎學金。」安妮說,「人人都說這份榮譽歸埃米莉·克萊。我不準備當著那麼多的人面去看布告了。我沒那麼大的勇氣。我先去女更衣室。你去看了後再來告訴我,簡。請你看在你我這麼多年友誼的分上,快去看吧。要是我沒有成功,你就直截了當說,用不著拐彎抹角的。不管做什麼,千萬別可憐我。答應我吧,簡。」

簡一本正經一口答應下來。可事實上,完全沒有必要作這樣的保證。她倆剛踏上學校大門的台階,只見大廳里擠滿了男生,他們把吉爾伯特·布萊思扛在肩上,大聲嚷嚷著:「為布萊思,獎章獲得者歡呼!」

安妮的心頭頓時湧上一股失敗和失望的痛楚。如此說來,她失敗了,吉爾伯特勝了!唉,馬修會感到遺憾的——他一直堅信她必勝無疑。

且慢!你聽,有人高聲喊起來:

「為艾弗里獎學金獲得者雪莉小姐歡呼!」

「啊,安妮,」當她倆在一片歡呼聲中衝進更衣室時,簡喘著粗氣說,「啊,安妮,棒極了,是不是?」

姑娘們一擁而上,把她倆圍在中間,沖著安妮又是歡呼又是祝賀。有的拍著她的肩膀,有的使勁握她的手,她被推來搡去,摟摟抱抱。其間她瞅個空子小聲對簡說:「哦,馬修和瑪麗拉準會高興的!我得立馬寫信,告訴他們。」

接下來的大事便是畢業典禮。儀式是在學校大會議廳舉行的。會上有發表演說的,有宣讀論文的,也有唱歌、頒發文憑和獎狀、獎章的。

馬修和瑪麗拉也趕來了。他們的眼睛和耳朵始終只注意台上一名學生——那位面頰微紅、雙目炯炯有神、穿一件淺綠色衣服的高個女孩。她宣讀了一篇最精彩的論文,人們指著她議論說:她就是艾弗里獎學金的獲得者。

「我捉摸著,你敢情為咱們當初留下她感到高興吧,瑪麗拉?」安妮宣讀完論文,馬修小聲問。這是他進入會議廳後說的第一句話。

「才不是我第一次高興哩,」瑪麗拉反駁道,「你就愛觸動人家的痛處,馬修·卡思伯特。」

坐在他倆後面的芭里小姐向前探過身去,用陽傘捅了捅瑪麗拉的背。

「你們就不為安妮感到驕傲嗎?我為她驕傲!」她說。

當天晚上安妮與馬修和瑪麗拉一起回到阿豐利的家裡。從四月起她一直就沒回家,她感到自己連一天也不能等了。蘋果花滿樹滿枝盛開,周圍的世界顯得又清新又年輕。黛安娜在綠山牆等候著她。在她那潔白的小房間里,瑪麗拉在窗台上擺放了一盆自家栽培的盛開的玫瑰花,安妮環顧四周,幸福地長舒了一口氣。

「哦,黛安娜,回家真好。看到那些樹梢尖尖直指粉紅色天空的冷杉——還有那片白花花的果園和熟悉的『白雪皇后』,真叫人高興。薄荷香氣襲人,是不是?還有那株香水月季——哦,它集歌兒、希望、禱詞於一身,而且又能看到你,多好呀,黛安娜!」

「我認為比起我來,你更喜歡斯特拉·梅納德,」黛安娜責怪道,「喬西·派伊說你對她迷戀極了。」

安妮笑開了,把手中的「六月百合」向黛安娜扔去。

「除了一個人之外,斯特拉·梅納德才算得上是我世界上最親密的姑娘,那一個人便是你,黛安娜。」她說,「我更愛的是你——我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跟你說。不過剛才我覺得還是坐在這兒看著你才最開心。我想我是厭煩了——勤奮學習和雄心壯志都讓我厭煩了。我打算明天至少花兩個小時躺在果園的草地上,什麼事也不想。」

「你幹得太棒了,安妮。我想,你拿了艾弗里獎學金就不去教書了吧?」

「不啦。九月份我要去雷德蒙德。聽上去太妙了,是不是?這三個月的假期一結束,我又會充滿新的抱負和目標。簡和安德魯斯會去教書。一想到我們大家都畢業了,就連穆迪·斯普喬和喬西也不例外,怎麼不叫人高興呢?」

「新布里奇學校的理事會讓簡來他們學校當教師。」黛安娜說,「吉爾伯特·布萊思也準備去教書。他不能不去教書,因為他父親再也供不起他去上大學了。他打算上大學的錢自己來賺。我想,要是艾姆斯小姐決定離開的話,他也會到我們學校來。」

安妮聽了只覺得有一種既沮喪又驚訝奇怪的感覺。她還沒有聽說過這件事。她還希望吉爾伯特也到雷德蒙德去。缺少了他們之間的那種振奮人心的競爭,學習起來不是太枯燥乏味了嗎?即使在一所男女同校的大學裡,也有希望獲得一個真正的學士學位。

第二天吃早飯時,安妮突然發覺馬修的臉色不好。顯而易見,他比一年前蒼老多了。

「瑪麗拉,」馬修出去後,安妮猶豫了半天,問,「馬修身體不好嗎?」

「是的,他身體不好。」瑪麗拉擔心地答,「今年春天,他的心臟病發作了好幾次,都非常嚴重,可他不願歇著。我真的為他擔心,不過最近倒是好了些。我們雇了個人,挺能幹的。我希望馬修能得到一些休息,身體慢慢好起來。現在有你在家,他也許會好轉的。你總能讓他高興。」

「你自己看上去也不像我希望的那樣健康,瑪麗拉。你好像很疲勞。怕是太勞累了。現在既然我回來了,你就該好好兒歇一陣子。我只花一天時間去拜訪那些親愛的老地方,重溫往日的舊夢,然後讓你歇息歇息。活由我來干。」

「倒不是活兒——是我的頭。我常犯頭痛病——在眼睛後的那一塊。斯潘塞大夫一個勁地要我戴上眼鏡,可眼鏡一點用處也沒有。六月底,一位有名的眼科大夫要來愛德華王子島,大夫要我一定得去檢查檢查。我想該去一趟了。現在我沒法順順暢暢看書和做針線活了。哦,安妮,我得說,你在女王學院里的表現真是沒得說。用了一年就拿到一級證書,還得了艾弗里獎學金——嗯,嗯,雷切爾太太說,驕者必敗,她壓根兒不贊成女人接受高等教育,她說那與女人的身份不符。我可不信。說到雷切爾,倒提醒了我——你最近聽說艾比銀行的事了嗎,安妮?」

「我聽說它情況不妙。」安妮說,「怎麼啦?」

「雷切爾也這麼說。上星期她來這兒,說起有關這家銀行的傳聞。馬修可擔心啦。咱們家所有的存款全在這家銀行里——每分每厘都存在那兒。當初我想讓馬修把錢存在儲蓄銀行,可艾比老先生是我們父親的好朋友,錢一直就存在那兒的。馬修說,管它是哪家銀行,只要艾比是經理,就牢靠。」

「我認為他只是掛個名兒,」安妮說,「他歲數大了,實權全在他侄兒手裡。」

「哎,我聽雷切爾一說,便讓馬修趕緊把錢全取出來,他說他得先想想再說。不過昨天聽拉賽爾先生對他說,那家銀行運轉還是正常的。」

這一天安妮與大自然為伴,在外面盤桓了一天,過得很愉快。安妮先在果園裡待了幾小時,後來去了「森林女神的水泡」、「柳池」和「紫羅蘭溪谷」。她拜訪了牧師家,同阿倫太太作了一番暢談。傍晚時,她和馬修一起穿過「情人小徑」,把母牛趕回牧場。樹林沐浴在落日餘暉下,金光燦燦,暖和的夕陽餘暉在西邊的山口一瀉而下。馬修低著頭慢慢走著,修長而挺拔的安妮也放慢輕盈歡跳的腳步,跟著馬修往前而去。

「今天你幹活太使勁了,馬修。」她略帶責備的口吻說,「幹嗎不悠著點呢?」

「哦,我慢不下來。」馬修說著,打開院門,讓母牛進去,「我日見衰老,安妮,可總是忘了歲數不饒人。嗯,我一干起活來就使勁,我情願幹活時倒下。」

「要是我是你們託人領來的男孩,」安妮若有所思地說,「現在就能幫你們干不少活了,許多事就用不著你們動手。單為了這點,我打心底里情願自己是個男孩。」

「嗯,我寧願要的是你,哪怕是十幾個男孩我也不要,安妮。」馬修拍了拍她的手,「給我記住——我寧願要的是你,也不要十幾個男孩。得艾弗里獎學金的可不是男孩,是不是?是姑娘——我的姑娘——我引為自豪的姑娘。」

他進了院子,看著安妮,露出羞怯的微笑。那天晚上,安妮仍然念念不忘這個微笑,進了自己的房間。她在敞開的窗前,坐了很久,回想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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