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馬修堅持做燈籠袖

這十分鐘對馬修來說可真夠受的。在十二月一個寒冷而昏暗的傍晚,他進了廚房。坐在柴火箱後的角落裡,脫他那雙沉甸甸的靴子。他沒有想到安妮和她的一班同學正在起居室里排練「仙女王后」的節目。不一會兒,她們簇擁著穿過客廳,說說笑笑,唧唧喳喳地擁到廚房。她們沒有注意到馬修。這時候他一隻手提著一隻靴子,另一隻手捏著脫靴器,不好意思地縮在柴火箱後的陰影里。他怯生生地看著她們戴好帽子,穿上外衣,談論著對話和音樂會。安妮也在這班小姑娘中間,也和她們一樣,目光炯炯,神采飛揚。馬修猛地意識到,安妮身上有種與其他同學不同的東西。令馬修擔心的是,他深深感到,這種差別是不應該有的。安妮容光煥發,眼睛比別的孩子更大、更明亮,五官更秀氣。即使像馬修這樣生性靦腆、不善於觀察的人也學會注意這些事了。可是使他擔心的那些差別並不存在於這些方面,那麼在哪兒呢?

小姑娘們手拉著手,沿著那條結了冰、硬邦邦的長長的小路上走遠了,安妮也已經開始埋頭學習功課,可是馬修還是久久地想著這問題。他不能問瑪麗拉以求得答案,因為他覺得,瑪麗拉一定會不以為然,輕蔑地說安妮和其他同學唯一不同之處就在於人家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而安妮卻辦不到。馬修認為,這無濟於事。

那天晚上,他一個勁地抽煙,以求得問題的解決。這惹得瑪麗拉很惱火。經過兩小時的吞雲吐霧、苦思冥想之後,馬修終於得到了答案。原來安妮穿的衣服與其他孩子穿的不同!

馬修越想,越相信安妮從未穿過與其他女孩子一樣的衣服——自來到綠山牆,她壓根兒就沒穿過。瑪麗拉一直讓她穿的是灰暗單調的衣服,式樣毫無變化。雖說馬修不懂流行的服飾是什麼模樣的,可他肯定,毛病就在安妮衣服的袖子上,這才顯得與眾不同。他回想起當天晚上跟安妮一起的那班小姑娘——她們身上的胸衣個個都色彩絢麗,不是紅色的、藍色的,就是粉紅和雪白的——他想不通:瑪麗拉幹嗎老讓她穿得那麼單調,灰暗呢?

不用說,瑪麗拉這麼做一定是有道理的。她見多識廣,而且培養的事歸她管。也許她出於某種明智而不可思議的動機,可是讓孩子穿件漂亮的衣服——像黛安娜·芭里常穿的那類衣服——不會有害處的。馬修決定也給安妮做一件。這肯定不會說他是橫插一杠,而遭到反對的。再過兩星期就是聖誕節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那可是件好禮物。馬修想到這裡,滿意地舒了口氣,放下煙斗,睡覺去了。這時候瑪麗拉打開所有的門戶,給房子通風換氣。

第二天傍晚,馬修去卡莫迪買衣服,他橫下一條心,要排除萬難,對付最糟的處境。他堅信,這將是場嚴峻的考驗。有些東西他買起來得心應手,出手也不會太小氣,可說到給小姑娘買衣服,那隻好聽天由命,聽憑店主擺布了。

經過再三盤算後,馬修決定去塞繆爾·勞森的店裡,而不去熟悉的威廉·布萊爾的商店。事實上,卡思伯特一家人向來買東西都是去威廉·布萊爾店的。在他們看來去這家店,就像上長老會教堂做禮拜和投保守黨的票一樣,事關良心。但是威廉·布萊爾的兩個女兒經常站在櫃檯後面,馬修見了她倆往往心驚肉跳,怕得要命。他得先拿準自己要買些什麼,那些東西擺在哪裡,心裡有數才去對付她們。但這次不一樣,他得費一番口舌,動些腦子才買得成,所以馬修覺得必須拿準櫃檯後面站著的是個男人才行。所以他去了勞森的店裡,那裡準會是塞繆爾的兒子接待他。

天哪!馬修沒有想到,塞繆爾的店最近因業務擴大,也招收了一名女店員。她是他妻子的侄女,是位非常熱情的年輕人。她梳著一頭鬆鬆的、頭髮卷得高高的髮型,一對褐色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她笑容可掬,燦爛迷人,看得人手足無措。她一身衣服時髦之極,舉手投足間,臂上的幾隻手鐲閃閃發光,發出丁零噹啷的響聲。馬修一見這陣勢,便慌了手腳,那些叮噹聲響得他沒了主意。

「今天晚上我能為你效勞些什麼,卡思伯特先生?」露西拉·哈里斯小姐問,話聲輕快而巴結,雙手還拍著櫃檯。

「你們有——有——有沒有——嗯,這個,比如說花園裡用的耙子?」馬修結結巴巴地問。

哈里斯小姐似乎有點吃驚,在十二月中旬這樣的時間裡有人居然要買花園裡用的耙子。

「我想店裡該剩下一兩把吧,」她答,「不過都在樓上的舊貨收藏室里擱著。我這就看看去。」

她走了後,馬修調整好已亂七八糟的思路,準備再努力一次。

哈里斯小姐拿著耙子興沖沖地回來,問:「今晚還要些什麼,卡思伯特先生?」馬修鼓足勇氣,回答說:「嗯,這個,聽你的建議,我不如買——還是看看——買些乾草種子吧。」

哈里斯小姐曾經聽說有人把馬修·卡思伯特叫做怪人,現在她認定他完全是個瘋子。

「我們只有在春天才備有乾草種子,」她傲慢地解釋道,「現在沒有現成的。」

「哦,那自然——自然——你說得是。」不幸的馬修結結巴巴地說著,抓起耙子就向門口走去。剛到門邊,他才想起,錢還沒付,只好可憐巴巴地回來。哈里斯小姐找給他零錢時,他再次鼓起勇氣,決心孤注一擲,作最後一次努力。

「嗯,這個——要是不太麻煩的話——我不如——就是說——我想看看——看看食糖。」

「紅糖還是白糖?」哈里斯小姐耐心地問。

「哦——嗯,這個——紅糖。」馬修有氣無力地答道。

「在那邊桶里。」哈里斯小姐抬起手鐲響叮噹的手,指了指,「我們只有這麼一種。」

「我——我就買二十磅。」馬修說,腦門上冒出了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來。

馬修趕著車回家,到了半路才回過了神。這真是一段慘痛的經歷。可要怪還是怪他自己,他想,誰叫他大逆不道,到一家陌生的店裡去買東西?回到家,他把耙子藏進了工具房,紅糖拿給了瑪麗拉。

「紅糖!」瑪麗拉吃了一驚,嚷了起來,「你這不是見鬼了嗎,買這麼多紅糖幹嗎?你是知道的,除了給僱工煮粥或做黑色水果蛋糕,我從來不用紅糖。傑利已經走了,那種蛋糕已經很久不做了。再說,這也不是好紅糖——粗糙,顏色又暗——威廉·布萊爾通常不賣這種紅糖。」

「我——我想身邊備些,有時也用得上。」馬修說罷,一溜煙地跑開了。

馬修細細地把這事兒想了一番之後,斷定這局面非要一個女人來對付不可。瑪麗拉不必說不是個合適的人選。馬修相信她一聽準會對他的計畫當頭一盆冷水。剩下的只有雷切爾太太了。因為在阿豐利除了她,馬修從不敢向別的女人討主意的。因而他就去見雷切爾太太了。那位好心的太太一聽立馬就從這位沒了主意的男人手中接過了難題。

「代你給安妮選身衣服?沒說的,我願意。明天我就去卡莫迪,把事兒給你辦了。你心裡有沒有特別的打算?沒有?很好,那我就按自己的眼光來辦。我相信深棕色的衣服最適合安妮穿。威廉·布萊爾的店裡新到了一批艷光布,好看極了。也許你還要我給她做吧?要是讓瑪麗拉來做,安妮很可能早在聖誕節前就聽到風聲,那就不能讓她感到驚喜了。得,我來做。不,一點兒也不麻煩。我就喜歡做針線活。就按我侄女詹妮·吉利斯的身材做,她和安妮的身材一個樣。」

「嗯,這個,我太感謝你了。」馬修說,「還有——還有——我說不上——我希望——我覺得如今的人做的衣服袖子跟過去的已經不一樣了。要是不太費心的話,我——我希望按新式樣做。」

「燈籠袖的?那當然。你絲毫也用不著為這事操心,馬修。我會做成最最新式的。」雷切爾太太說。馬修走了後,她又自言自語起來:「看到那個可憐的孩子將穿得像模像樣,別提多叫人滿意的了。瑪麗拉讓她穿那樣的衣服實在不像話,就這話。多少次我想跟她把這事挑明了,可硬是忍住沒說出來。因為我看得出來,瑪麗拉不願聽人家的忠告,再說,她雖是一位老小姐,在調教孩子方面還自以為比我懂得多哩。天下的事往往這樣。養育過孩子的人都知道,嚴格、見效又快的方法並不是對每個孩子都適用的。從沒帶過孩子的人總以為那就像『比例運算定理』一樣簡單容易——只要把三組數字按順序排列,便會得到正確的答案。但是,用數字的腦袋來對待生活是行不通的。這是個明白不過的道理,可瑪麗拉·卡思伯特一點也不明白,這才出差錯。據我看,瑪麗拉是想讓安妮穿那樣的衣服來培養她的謙卑精神。結果呢,反而造成孩子愛虛榮和不滿足的心理。我斷定,小孩子一定覺察到了自己穿的衣服跟別的女孩有差別。想不到馬修注意到了!這傢伙昏睡了六十年,到底醒過來了。」

在此後的兩星期里,瑪麗拉知道馬修有心事,可他到底在想什麼,她猜不出來。到聖誕節的前一天,雷切爾太太把新衣服拿來了,她才恍然大悟。瑪麗拉的表現基本上很不錯,不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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