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主日學校印象

「我說,你喜不喜歡?」瑪麗拉問。

安妮立在東山牆的房間里,神情嚴肅地望著攤在床上的三套新衣服。

瑪麗拉親手縫好了這三套衣服,衣服的式樣一模一樣,簡簡單單的下擺,緊巴巴的,腰身沒鑲花邊,袖子也和下擺與腰身一樣,盡量簡單,緊得不能再緊。

「我會想像,我喜歡的。」安妮認真地說。

「我不要你想像,」瑪麗責怪道,「哦,看得出來,你並不喜歡!這些衣服有什麼不好?不都是乾乾淨淨,又新又齊整的嗎?」

「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喜歡?」

「它們——它們都不——漂亮。」安妮勉強說。

「漂亮!」瑪麗拉哼了一聲,「我可沒心思給你做漂亮的衣服。我相信遷就你的虛榮心不會有什麼好處。這些衣服件件都很實用,經久耐穿,都是好衣服,上面沒有褶邊,也沒有裝飾。今年夏天你只能穿這些衣服。那件褐色方格花布的是你上學時穿的,上教堂和主日學校時穿棉絨的。我希望你保持整潔乾淨,別扯破了。我想,你能換下身上那套緊巴巴的破玩意兒就該感激不盡了。」

「我是感激,」安妮辯白道,「可要是——要是你能把其中的一件衣服替我縫上燈籠袖子,那我就更加感激了。現在那種衣服可時興了。穿上那種有燈籠袖的衣服我就會激動不已的,瑪麗拉。」

「得了,缺了激動,你也得活下去。我沒那麼多的料子來縫燈籠袖。在我看來那種玩意兒荒唐可笑得很。我倒是喜歡平平實實、耐穿的衣服。」

「要是別的人都能穿,我寧願看起來荒唐可笑,也不愛穿那些平實耐穿的。」安妮還是不改口。

「聽話!行了,好好兒把衣服掛到衣櫥里,然後坐下來學主日學校的功課。我從貝爾先生那兒給你搞來一本書,明天你得上主日學校了。」瑪麗拉說罷,憤憤地下樓去了。

安妮緊握雙手,打量起衣服來。

「我原希望是件有燈籠袖的白衣服,」她悶悶不樂地低聲道,「我祈禱過要這麼一件衣服,可我知道希望不大。我猜想上帝沒時間關心孤苦無依的小女孩的衣服。所以我就把希望寄托在瑪麗拉身上。得了,幸好我可以想像,有一件雪白的薄紗衣,鑲著花邊和飾物,還有燈籠袖。」

第二天早晨,瑪麗拉隱隱感到頭痛,沒有跟安妮一起去主日學校。

「你自己過去,約好雷切爾太太陪你去,安妮。」她說,「她會替你選好合適的班級。你得注意自己的表現。留在那兒聽佈道,請雷切爾太太帶你上咱們家的座位。給,這一分錢是做奉獻的。別東張西望,要坐有坐相。你回家後我可要你給我講經文的。」

安妮穿著那件硬邦邦的藍白印花布衣服,光光鮮鮮地上路了。這身衣服長短倒是沒說的,只是緊巴巴的,安妮那瘦小的身軀穿起來,把稜稜角角都突顯出來。她戴頂扁平的硬邊草帽,小小的,挺光滑,也是新的,只是普通極了,同樣令安妮感到失望。她原先私底下設想,帽上會綴上絲帶,插上花兒。說到花兒,安妮在到達大道前就採到手了,小道走了一半,她看見一團被風吹得亂舞的金色毛茛花和鮮艷的野玫瑰,安妮立即隨手採下大把花兒,給帽子編了個沉甸甸的花環。且不管別人對此有什麼想法,反正安妮是心滿意足了。她昂起火紅頭髮的腦袋,帽子上有紅的、黃的花兒,邁開步子,輕快地向大道而去,好不得意。

待她到了雷切爾太太的家,發現對方已經走了。這難不倒安妮,她便獨自一人向教堂走去。在教堂的門廳里,她看見一群小姑娘,個個穿得漂漂亮亮,有穿白的、藍的,也有穿粉紅的,人人都以好奇的目光打量這位突然間闖進來的陌生孩子,你看她頭上的裝束多怪。阿豐利的小姑娘們早已聽說有關安妮的種種稀奇古怪的傳聞。林德太太說她的脾氣很大;傑利·伯奧特,那個綠山牆的小僱工,說她像個瘋丫頭,整天都在自言自語,要不就對樹木和花兒說個不停。孩子們個個都用書掩著臉,打量她,或相互咬耳朵,說悄悄話。沒人友好地走近她,當時或課前儀式結束後都沒有。上了課前儀式後,安妮才知道自己被分在羅傑森小姐的班裡。

羅傑森小姐是位中年婦女,在主日學校已教了二十年的書。她的教學方法是:目光從課本邊上透過來,嚴厲地打量某位她認為該回答問題的小姑娘,然後向她提問,問題都是課本里的。她經常打量安妮,安妮呢,多虧了瑪麗拉的訓練,答得都很流利。不過她對問題和答案是不是都懂呢,這就難說了。

「我說,你喜不喜歡主日學校?」安妮回家後,瑪麗拉問她。她頭上的花環不見了,安妮已經把它拋在小路上,所以瑪麗拉一時間不知道這件事。

「我有點兒不喜歡。挺討人厭的。」

「安妮·雪莉!」瑪麗拉呵斥道。

安妮長長嘆了口氣,在搖椅上坐了下來,親了一口鮑妮的葉子,然後向盛開的倒掛金鐘花揮了揮手。

「我不在家的時候,它們都很寂寞。」安妮作出了解釋,「現在我就來說說主日學校的事。我按你說的去做,表現很好。雷切爾太太不在家,我是一個人去的學校。我進了教堂,那裡有一大幫女孩子,開課的時候我就坐在靠窗座位的一角上。祈禱了好久好久,要是我不坐在窗口,沒等他祈禱完,我准厭煩死了。那窗子正對著『閃光的湖』,所以我就打量著湖,想像種種快活的事兒。」

「你不該做別的事,你應該聽貝爾先生說話。」

「可他不是跟我說話,」安妮辯白道,「他是對上帝講話,看起來他也沒有專心在講。我琢磨著,他認為上帝離得太遠,不值得聽。不過我還是祈禱過一小會兒。湖上掛著一長排的白樺樹枝,陽光穿過,一路落下來,落下來,深深落到了水底下。啊,瑪麗拉,那簡直是個美麗的夢境!這情境讓我激動了好一陣哩,我便說:『多謝了,上帝。』說了兩三次哩。」

「但願你沒大聲說出來。」瑪麗拉擔心地說。

「可不是,我只是低聲說。這不,貝爾先生到底祈禱完了。他們跟我說去羅傑森小姐的班裡上課。班裡除了我還有九名其他姑娘。她們全穿著燈籠袖的衣服。我試著想像自己也穿有燈籠袖的衣服,可沒法想。為什麼呢?我單獨一個人待在東山牆裡,輕而易舉就想像出那是有燈籠袖的,可跟那些女孩子一起,她們都真真實實地穿著有燈籠袖的衣服,就太難想像了。」

「在主日學校里你不該老想著自己的袖子。你該多想想功課。但願你懂得這個道理。」

「哦,我懂。我回答了許多許多問題。羅傑森小姐問過我好多好多問題。我認為她老問人家是不公正的。後來其他的女孩背誦一段宗教文章。她問我懂不懂。我說不懂,可要是她願意聽,我能背『主人墳頭的狗』,就在《皇家讀本》的第三冊里。這不是真正的宗教詩歌,可寫得哀怨憂傷,也算是了吧。她說那不行,她要我下個禮拜天學會第十九條釋義。我在教堂里把它讀了一遍,有兩行叫我特別激動:

在米甸 那邪惡的日子,

快得像被屠殺的一隊隊人馬倒下。

「我不懂『一隊隊人馬』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米甸』是啥,可聽起來挺有悲劇味。我可沒耐心等到下個禮拜天來背誦了。主日學校結束後,我請羅傑森小姐把你的座位指給我——因為雷切爾太太離我太遠。我儘可能地安安靜靜坐著。經文是《啟示錄》,第三章,第三節。經文很長。如果我是牧師,我就揀短小精悍的。佈道的時間也好長好長。我想那是牧師為了跟《啟示錄》長短好相配的緣故,沒有聽多少。我只是讓自己的腦子海闊天空地去想,想到了不少極有趣的事兒。」

瑪麗拉聽了無計可施,事實不可否認,安妮說的有些事,特別是牧師的佈道和貝爾先生的祈禱,多年來她也深有同感,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所以瑪麗拉不忍心責怪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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