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且說高龍芭,自從奧索動身之後,她通過探子得知,巴里契尼兄弟已去野外埋伏守候。從這時起,她便憂心忡忡,惴惴不安,但見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從廚房到為貴賓準備好的客房,忙忙碌碌的,但什麼事都沒有干,還不時停了下來朝外張望觀察,看村子裡有什麼異常的動靜。上午十一點鐘左右,一行人數不少的隊伍進入了彼埃特拉納拉村。原來是上校、他女兒與他們的僕人以及嚮導。高龍芭出來迎接他們時的第一句話是:「你們遇見了我哥哥嗎?」接著就問嚮導他們來時走的是哪條路,是什麼時候出發的。聽了嚮導的回答,她實在不明白他哥哥為什麼沒有與這一行人馬在途中相遇。

「您哥哥可能走的是山上那條路,而我們走的是山下這條路。」嚮導解釋說。

但高龍芭搖搖頭表示不以為然,她又詢問了一遍。雖然她性格剛強,而且心氣高傲,不願在陌生人面前流露自己的軟弱,卻仍無法掩飾自己內心中的不安。她告訴英國來賓,己方本欲與對方和解,但結局完全失敗,這時,她的不安很快就感染了上校,特別是莉狄婭小姐。這位英國小姐坐不住了,要立即派人四處打探尋找奧索,上校也自告奮勇,要重新上馬,與嚮導一道去尋找。貴賓的關切提醒了高龍芭作為東道主的責任。她強顏歡笑,催促客人就席用餐,同時,找出多達二十種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解釋哥哥的遲歸,可是旋即又加以推翻。上校認為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有責任安慰婦女,便提出了自己的高見:

「我敢保證,」他言之鑿鑿道,「德拉·雷比亞一定是碰見了好獵物,心癢難熬,於是就打獵去了,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他滿載而歸的,」接著,他又說道,「啊,對了!我們在路上聽見了四聲槍響。其中兩聲比另外兩聲要響亮得多,當時我就對小女說:我敢打賭,一定是德拉·雷比亞在打獵,只有我送他的那支槍,才能有這麼大的響聲。」

高龍芭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莉狄婭小姐一直在注意觀察她,見此便立即猜出上校的推測已經使她產生了疑慮。但見高龍芭沉默片刻之後,突然發問那兩聲響亮的槍聲究竟是在另外兩聲之前還是之後,然而,上校、他女兒以及嚮導,當時對此一關鍵性的情節,都沒有太注意。

將近下午一點,高龍芭派去打探的人都沒有回來。她只好打起精神來,催促客人就席用餐。但是除了上校外,誰都吃不下。廣場上只要有一點輕微的聲響,高龍芭便要跑到窗前去觀望,然後又憂心忡忡地回到桌邊坐下,更為加重她這種沉重心情的是,她還要勉強撐起精神和客人周旋,去談一些毫無意義的話題,其實,沒有人對這些話題感興趣,談話經常出現冷場。

突然,大家聽見一陣馬蹄的飛奔聲。高龍芭霍地站起來說:「啊,這一回準是我哥哥。」但一看見原來是戚麗娜騎著奧索的馬奔駛而來,她撕心裂肺地發出一聲慘叫:「我哥哥死啦!」

上校手中的杯子應聲落地,內維爾小姐也驚叫了一聲,眾人都向屋門口奔去。戚麗娜還沒有來得及跳下馬來,高龍芭便將她輕如鴻毛地抓提了起來,她抓得如此之緊,簡直使得小姑娘透不過氣了,她一見高龍芭情急可怕的目光,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因此,她首先脫口而出報平安的話,就是《奧塞羅》 中合唱的第一句:「他活著!」高龍芭立即手一松,戚麗娜就輕捷地像一隻貓落在地上。

「別的人呢?」高龍芭聲音沙啞問道。

戚麗娜用食指與中指畫了一個十字。高龍芭慘白的臉上立即泛出了喜悅的紅暈。她向巴里契尼家投射了灼灼如火的一瞥,微笑著對客人們說:「我們回去喝咖啡吧。」

綠林好漢們打發來的這個小信使要講述的內容真是說來話長。她講的是科西嘉土話,先由高龍芭原原本本譯成義大利語,然後由內維爾小姐從義大利語譯成英語,上校聽得不時罵罵咧咧的,莉狄婭小姐則邊聽邊嘆息。但高龍芭聽來卻並不動容,只是使勁擰著手裡的斜紋餐巾,幾乎將其擰破。她打斷小女孩的講述有五六次之多,只是為了要她再次複述布蘭多拉契奧所說的,奧索的傷勢並不致命,這樣的傷他司空見慣。戚麗娜講到最後,特別報告說,奧索很需要寫東西的紙張,並一定要他妹妹懇求那位可能已經到家做客的小姐在未收到他的信以前切勿離去。戚麗娜說:

「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事,」她又補充說,「我已經上路了,他還把我叫回去,又叮囑了一次,其實,這已經是第三次囑咐了。」

高龍芭聽了哥哥的這番囑託,微微一笑,緊緊握住那位英國小姐的手。莉狄婭小姐則淚如雨下,她認為此一部分內容就不必翻譯給她父親聽了。

「是呀,親愛的朋友,您一定要留下來陪我,」高龍芭擁抱著內維爾小姐大聲說,「您對我們一定會有幫助。」

然後,她打開衣櫃,找出一大堆舊被單,裁成繃帶與布團。她雙眼閃閃發光,臉上神情興奮,時而憂慮,時而鎮定,看她這樣子,很難說她是更為哥哥的傷勢而發愁,還是更為仇人的斃命而高興。她時而為上校倒咖啡,誇耀自己煮咖啡的手藝,時而給內維爾小姐與戚麗娜派活計,催促她們製作繃帶,並把繃帶卷好。她向戚麗娜詢問奧索的傷口疼不疼足有二十次之多。她還不時放下手裡的活對上校說:

「兩個對手都很矯健,都很難對付……而我哥單個一人,還受了傷,只能用一隻胳臂……他硬是把兩個敵人全部撂倒了。多麼勇敢啊!上校,他難道不是個英雄嗎?噢,內維爾小姐,生活在你們那樣太平清靜的國家,該多麼幸福啊!……我敢說,您對我哥哥認識得還不足!……我過去說過,蒼鷹將要展開它的翅膀!您被他溫良恭謙的外表欺騙了……其實,只有在您身邊的時候,他才那個樣子,內維爾小姐……唉,要是他看見您在為他製作繃帶的話,他該……可憐的奧索!」

然而,莉狄婭小姐已經無心幹活了,也不知說什麼是好。至於她父親英國上校,則詢問為什麼還不趕緊提出申訴。他還認為要叫驗屍官 前來檢驗,還要辦理各種各樣的手續,這些手續在科西嘉其實都是聞所未聞,不為人知的。最後,他想知道那位好心救護了傷者的布蘭多拉契奧先生的鄉間別墅是否離彼埃特拉納拉很遠,他能不能親自去探望他的朋友奧索。

高龍芭以她通常那種平靜的口吻回答說,奧索目前是在叢林中,有一位綠林好漢照顧,如果沒有搞清楚省長與法官對這次槍戰的態度,就貿然露面,那會冒很大的風險。最後她說,她會請一位高明的外科醫生去給他療傷的:

「上校先生,最重要的是,您必須要記住,您當時聽見了四聲槍響,而且您對我說過,奧索是後開槍的。」

上校對這個案子是一頭霧水,不明原委,而他的女兒則只會嘆氣和抹眼淚。

天色很晚的時候,凄凄慘慘的一徑人走進村來,他們為巴里契尼律師把他兩個兒子的屍體運回來了。一個農民牽著兩匹騾子,每匹騾各馱著一具屍體,其後跟隨著一大群巴里契尼家的佃戶與閑人。警察也出現了,他們總是姍姍來遲。副村長舉手朝天,不斷地嚷嚷道:「省長會怎麼說呢?」有幾個婦女,其中一個是奧蘭杜契奧的奶媽,她們揪扯著自己的頭髮,聲嘶力竭地號叫。但她們呼天搶地的悲痛反倒不像有個人無言的絕望那樣吸引眾人的注意,他就是兩個死者的父親,他從這具屍體走向那具屍體,捧起他們沾著泥土的腦袋,親吻他們發紫的嘴唇,托著他們已經僵硬的肢體,似乎想為他們減輕路上的顛簸。有時,他張口想說話,但一聲也發不出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兩眼直挺挺地盯著屍體,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有時絆著石頭,有時撞著樹,有時撞上任何一個障礙物。

到了看得見奧索家的地方,婦女的號哭聲與男人的咒罵聲都更變本加厲。有幾個雷比亞家族的牧人卻針鋒相對,故意發出勝利的歡呼聲,於是,仇家的隊伍愈加怒不可遏,有些人高喊「報仇!報仇!」有的人扔石頭,還有的人打了兩槍,子彈射向高龍芭與英國客人所在客廳的窗戶,擊穿了護窗板,碎木片一直飛濺到兩個姑娘旁邊的桌子上。莉狄婭小姐嚇得尖聲連叫,上校迅速抓起一支槍。高龍芭則在上校未及攔住她之前,就沖向門口,猛地把門打開,站在高高的門檻上,張開兩臂,朝著敵人破口大罵:

「懦夫孬種!你們朝女人開槍!朝外國客人開槍!你們算得上是科西嘉人嗎?你們算得上是男子漢嗎?卑鄙小人,你們只會從背後下黑手,來吧!我藐視你們!我哥哥出遠門去了,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你們來殺我呀!來殺我家的客人呀!你們只會幹這種卑鄙勾當……你們這幫孬種,諒你們也不敢,你們知道,我們有仇必報。去吧,去哭吧,像女人一樣去哭吧,你們得感激我們手下留情,沒有讓你們流更多的血。」

高龍芭喊話的聲音與架勢真可謂是氣勢逼人、令人生畏。敵對的人群一見就嚇得紛紛後退,彷彿見著了科西嘉冬夜人們講述的恐怖故事中的惡鬼。副村長、警察與一些婦女趁勢跑過來,將對峙的雙方隔了開來,因為此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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