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一陣鈴聲。一陣似乎很遙遠卻又很清晰的鈴聲。停了又響,響了又停,好像有人在按他家的門鈴。可是,誰又會按他家的門鈴呢?他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動彈,就像掉進了一個窟窿。難道昨天他的頭被人暴打了一通?
時間過去了好久。最後他意識到他是在自己的床上。他起身,搖搖晃晃地去開門。
他全身赤裸。他從門眼裡看到一團棕紅色的頭髮。他這才完全清醒地意識到有人在敲門。他趕緊從地上撿起睡衣,迅速套在身上。
他路過客廳時,才發現天還沒亮。天邊只有一線淺黃色的晨暈。鈴聲再次響起,他打開門,門外站著一位年輕的陌生女孩。
「樓管和我說……」
「樓管和你說什麼了?」
「您不會馬上來開門,最好是給我把鑰匙。」
他還沒有明白過來。他頭腦發脹,目瞪口呆地看著門外這個忍著笑的矮胖姑娘。
「您,您昨晚肯定沒有早睡。」她說道。
她脫下厚重的藍色羊毛大衣。阿蘭猶豫著要不要問她是誰。
「樓管沒和您說起過我?」
阿蘭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過樓管了。
「我是您的新保姆。您可以叫我米娜。」
她把一包用絲綢包裹的東西放在桌子上。
「看來要喚醒您,需要很多咖啡和羊角麵包。廚房在哪裡?」
「只是一個小廚房。這邊。」
「吸塵器呢?」
「在柜子里。」
「您還要再睡吧?」
「對,我覺得是。」
「我八點再叫您?」
「我不知道。不,一會兒我叫您吧。」
她帶著布魯塞爾口音,阿蘭差點問她是不是比利時人,但又覺得現在問又有點不合時宜。
「您忙您的吧。」
阿蘭回到房間,關上門。他皺著眉頭,想到那團棕紅色的頭髮,決定還是過一會兒再問她這個問題。
他覺得自己迫切需要兩片阿司匹林。他把葯含在嘴裡,咬碎了再吃。因為醫生說過,口腔黏膜比胃的吸收效果更好。他又從水龍頭下喝了口水。
他看見自己的睡袍還掛在門把上,於是拿下來穿上。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這種情況在他的一生中大概只有兩三次。浴缸里是滿滿的香皂水。他之前洗了個澡?還是這位陌生的棕紅色頭髮女孩剛放的?
他之前在傻子布朗謝家吃過飯。喪氣!倒霉!他有沒有摔門而出?不,他想起他和法熱一起站在人行道上。一個可愛的人!他可以對法熱那樣的人講出自己所有的心裡話。
是的,肯定可以。有些人看見阿蘭一副放蕩不羈的犬儒外表,就覺得他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要是法熱不是他的岳父……
他看著法熱走遠。灰色的大衣消失在昏暗的街口。
他還喝酒了。在一家他沒去過的咖啡館。可能是他看到的第一家咖啡館。和他常去的咖啡館截然不同。有些像是公務員的熟客在打牌。人們看著他,但他無所謂。他們可能把他和這兩天報紙上的人對上了。
「混合!」
「混合什麼?」
「您,您不知道嗎?」
老闆一點也不驚訝。
「如果您是想隨便來一瓶……」
「威士忌。」
「得,說出名字不就好了。皮埃爾?」
「誰跟你說我叫皮埃爾了?」
他語氣很沖。他需要釋放怒氣。
「純凈水。」
「水就在您跟前,您看到了吧?」
在這裡,沒有人對他畢恭畢敬。
「不帶氣的飲料。」
阿蘭不止喝了兩杯。他喝了三四杯。他出門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看。阿蘭回過頭,心想,全是傻子。他朝他們吐舌頭,然後轉身離開。
接著,阿蘭開始找他的紅色小轎車。對,紅色的。黃色是小貓的車。黃色的車停在家裡,不過小貓應該不需要它了。
阿蘭腦海中全是他妻子和妻妹小時候的樣子。這是不是很可笑,或者說不應該呢?他開著車,忽然記不起該怎麼穿過塞納河。他想起一座橋,雲間的月亮,水面上倒映的月光。
他需要找到朋友們。他知道可以去哪裡找到他們。他不是世界上朋友最多的那個人嗎?
他本不應該結婚。對於他來說,要不選擇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要不……
「沒人嗎?」
「我沒看見他們,阿蘭先生。蘇格蘭威士忌?」
「隨你的便,親愛的。」
為什麼不呢?他已經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辦公室里也不需要它了。鮑里斯全權負責雜誌社的日常工作。鮑里斯也真是個怪人。不過,阿蘭的周圍似乎只有怪人。
「你好,保羅!」
「晚上好,阿蘭先生。」
他應該是在蓬蒂厄街上的日耳曼之家。然後……
然後就想不起來了。
阿蘭又吃了一片阿司匹林。他刷牙,漱口,因為他覺得嘴裡難受。接著他又洗了把臉,梳了梳頭。他覺得鏡子里不再帥氣的自己有點噁心。
昨晚他把車停在哪裡了?那些朋友都去哪裡了?他怎麼一個人也沒有見。這是什麼意思呢?他們有意避著他嗎?他們怕被別人看見和他在一起嗎?
阿蘭又走回卧室。他撿起丟在地毯上的小內褲和胸罩,把它們放在椅子上,掀起被子。
他發現一張陌生的臉,一張很年輕的陌生的臉。她靜靜地睡著,嘴唇突出,一撅一撅的,就像個無辜的小女孩。
這是誰?怎麼回事?
阿蘭搖搖擺擺地走出卧室,心想還是先別睡了。他覺得血液在眼睛裡沸騰,這種感覺真的很難受。
他走到客廳。保姆正在整理家裡。現在她換上了一件透明的尼龍罩衫,裡面黑色的弔帶內衣清晰可見。
「您叫什麼名字?」
「米娜。我跟您說過了。」
她總是剋制不住地想笑。這可能也是一種怪癖。
「嗯,好,米娜,給我煮一杯超濃的咖啡。」
「我也覺得您需要。」
阿蘭沒有驚訝。他看著保姆一扭一扭地走進小廚房,心裡盤算著哪天可以和她做次愛。他還沒有睡過保姆。以前的保姆全都年紀太大,而且一臉愁容,一副全世界都欠她們似的怨婦表情。
天邊那一道黃暈已經散開,天色漸亮。雨也停了。他看見幾日不見的晴天。巴黎聖母院的輪廓也清晰可見。
誰要給他打電話來著?他很少想到這個問題:誰要給他打電話。不過他記得這個電話很重要,他答應過對方要在家等著。
屋裡傳來熟悉的咖啡香氣。米娜應該不知道他用那個藍色杯子喝咖啡吧?那是他費了好大勁兒才弄到的咖啡杯,比一般杯子大三四倍。
阿蘭走進小廚房。米娜似乎知道他是來找別的東西。她一點也不驚慌,轉過身來看著他。
他打開壁櫥。
「這是我的杯子,每天早上用它喝咖啡。」
「好的,先生。」
為什麼她總是要忍住笑呢?人們和她說什麼了?人們肯定和她說什麼了。成千上萬的人們最近都在談論他。
「我馬上給您端過去。」
她看見阿蘭捻滅一支煙。屋裡滿是煙草熏人的氣味。
「您昨晚沒有睡好吧?」
他做了個是的手勢。
「她還在睡吧?」
「您怎麼知道有人在我房裡?」
她從角落裡找出一隻橙色的緞面細跟鞋。
「應該有兩隻吧?」
「我覺得是。」
她笑了。
「太好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
「沒事。都是您。」
阿蘭被嘴邊的咖啡燙著了。
「您多大了?」
「二十二歲。」
「您來巴黎很久了?」
「只有六個月。」
他不敢問她這六個月來做了什麼。不過她選擇保姆這個職業讓阿蘭很驚訝。
「您真的只是早上需要我在這裡工作嗎?」
他聳了聳肩。
「我無所謂,您呢?」
「我想找一份全職工作。」
「可以。」
「您會付我兩倍的工資嗎?」
「您願意的話。」
他終於可以小口小口地喝咖啡。剛開始的時候,他差點吐出來,不過後來他的胃慢慢適應了。
「那位太太不需要嗎?」
「我不知道。」
「您去叫醒她嗎?」
「可能吧。這樣可能好點兒。」
「不管怎樣,我先去煮咖啡。您一會兒叫我就好了。」
阿蘭看著她一扭一扭地走進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