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收線 第三節

「結果,也沒有搬出紅色顏料的事情呢,真沒想到他那麼簡單就招了。」杉原允得意地笑著說。

「他是以為花錢就能夠擺平了。」塔馬雙太郎在計程車里說道。問題雖然解決了,他卻怎麼也不舒服。

「不過啊,紅色顏料竟然就是造假的證據。」杉原允再次體會到了塔馬雙太郎的厲害。初次聽說時的衝擊,至今還殘留在他的心中。

那天在電話里,他聽說有了線索,杉原允立刻就往塔馬雙太郎的硏究室趕。一開門,只見塔馬在昏暗的房間里,和奈津子一起望著幻燈片。

「找到造假證據了。」看見杉原允走了進來,奈津子笑道。

「是真的嗎?!……」杉原允意外地說。

「恩,這就是證據。」塔馬雙太郎說著指向牆壁,牆面反射著幻燈片的鮮紅光線。

「什麼意思?」

「要畫出這種夕陽,你想需要多少錢?」

「什麼玩意兒?」杉原允一頭霧水。

「我是說材料費。」塔馬雙太郎笑著問,杉原更加一頭霧水。

「這種紅色是用什麼做的?」

「是說顏料的材料嗎……當時應該是紅花……啊!」杉原允才說到這裡,就意識到了塔馬雙太郎話中所指,不禁呆了。

「準確來說,紅顏料的材料,並不只是紅花而已,不過,無疑也都是高價品。對於畫師而言,紅是足以匹敵金色的貴重顏色,所以即便想用,也很少能夠用得上。大概到了明治十年,托進口顏料的福,紅顏料才算普及開來。在那之前,日本沒有任何一位畫師,以紅色為基調創作手繪。北齋、歌麿這些,浮世繪畫師當中的富裕階層,用起紅色很是大手筆,不過照反射到牆面的顏色來看,也並沒有全部呈現紅色調。無論用得多厲害,紅色最多也只佔全體的五分之一。可是呢……」塔馬雙太郎轉身望著那幅畫,莊嚴地指著幻燈片說,「歌川廣重這套圖的紅色遠勝前者。假如真是廣重畫了這些畫,光材料費,就相當於現在的四五百萬日元。又不是進呈給大名老爺的東西,只是御用金的謝禮而已,哪有必要花上如此高昂的材料費。」

「材料費竟然要四五百萬?!」杉原允和奈津子忍不住呻吟。

「你也知道明治時期的赤繪吧?」塔馬雙太郎問。

「嗯。」杉原允點頭嘆息著,「就是那種明明畫著白天,卻硬要把天空塗成通紅的浮世繪吧?看著都惡俗」

不只是天空,就連鐵橋下流淌的河川,也都被整個刷上了紅色,給人以相當雜亂之感,配色很不協調。又因為多見於描繪明治文化開化的作品,收藏家和硏究者們,將之俗稱為「赤繪」,帶有侮蔑的意味。

「你想當時的人們,是怎麼看待赤繪?」

「或許認為是趕時髦吧。」杉原允想不出其他說明。

這種畫有一、兩幅也就罷了,現在已經知道的赤繪,就有好幾千幅,而且出自不同畫師之手,就說明並非某一畫師的個性,而是應當看作時代的需求。

「並不是趕時髦。明治年間的人們看了赤繪,會紛紛感嘆,這是何等豪華的作品。要是得知能夠如此便宜地,就得到這等豪華的畫作,他們肯定會大吃一驚。」塔馬雙太郎笑著說,杉原允頓時啞然。

「你看著貼金箔的屏風,會感到不協調嗎?」塔馬雙太郎問。

「金屏風嗎……不,並不會。」

「那上面也是金色的天空和金色的河川,都是違背現實的顏色。」

「可是……硬要說確實沒錯。」杉原允本想解釋,卻說不出所以然來。為什麼不會對金色的天空產生怪異感,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是所受教育的原因。」塔馬雙太郎笑著說,「我們從小就被灌輸,金色意味著昂貴的概念,所以看到金色屏風,也不會產生排斥,而是首先湧上對豪華的感慨。『豪華』這種認識,會削弱對顏色的感受。」

「原來如此……」杉原允連連點著頭,「或許確實如你所說。就算看到金色皮膚的佛像,也不會感到絲毫奇怪,可是如果換成綠色啦、橘色啦,就相當噁心了。」

「直到明治初期,可以說紅色之於日本人,就跟金色一樣,人們從小就被教育,紅和金具有同等價值。對日本人來說,紅色給人的最大印象不是漂亮,而是豪華。所以朝廷的柱子啦、神社的鳥居啦,都被塗上紅色,現在倒是被簡單解釋為,當時人們相信,紅是具有驅魔力量的顏色……」塔馬雙太郎苦笑著說,「其實只是想借豪華感,向下層社會誇耀權利吧。東南亞一些地方,不是有貼金箔的寺院嗎?道理是一樣的。進入明治維新之後,日本也能夠很便宜地買到紅色顏料了,於是紅色就不再特別,我們對紅色的認識,也發生了大幅改變,只認為是鮮艷醒目的顏色而已。」

「這麼說,赤繪就相當於金屏風啊。」

「對吧?當時的人們看到紅色的天、紅色的河,會感到奢侈,卻不會認為彆扭。」

「那麼,紅漆給人的感覺,就跟鍍金一樣了。」杉原允點頭說。

「寬政年間或是天保改革那會兒,因為太過奢侈,首先被幕府取締的就是紅色,所以,完全不使用紅顏料的藍繪,才在那時候流行起來。對浮世繪畫師而言,獲准使用紅色,就是社會地位的最大象徵。即便是在沒有禁奢令的年代,能獲得出版商許可,使用紅色的畫師,也是鳳毛麟角。除非是穩賺不賠的畫師,否則就算擅自用了,也絕對不會出版。」塔馬雙太郎嚴肅地指出來,「就連名揚天下的歌麿,也只是在口紅和襯領上,稍微塗紅而已。對二流畫師來說,紅色算是一種憧憬,肯定也有畫師一輩子,都沒有能夠用上紅色的遺憾。所以說,當紅顏料能從國外低價進口時,就被他們爭相濫用,似乎要藉此滿足,他們一直以來無法使用紅色的慾望。人們也表示歡迎,光把赤繪往牆上一貼,就能夠豪華感大增。這無疑就是赤繪流行的真相。」

「先等一等。」雖然同意塔馬雙太郎的見解,但是,杉原允仍然出聲打斷了他,「的確如你所說,紅色很貴我是理解了,可是單憑這樣,就能夠說歌川廣重的手繪是偽造的嗎?四五百萬的材料費確實異常,我也相信是贗品,可是日本這麼大,或許會有硏究者,抱持肯定的意見。廣重也會對紅色,抱著一絲憧憬吧,興許他是想一輩子就一次,把紅色用個過癮……」

「手繪或許是有可能……」塔馬雙太郎點頭,隨即笑了,「但是,他不會用在信手塗鴉的繪畫日記上。」

杉原允聞言如夢初醒。

「哪兒會有人往充其量,不過便條的東西上貼金箔?歌川廣重也是一樣。繪畫日記上有大量夕陽和紅色的鳥居,造假者明顯是想藉此強調,它和朱富士的共通性,卻不知紅顏料有多麼貴重,用得肆無忌憚,結果卻成了最大的破綻。只要指出這一點,大部分硏究者都會認同。竟然在繪畫日記上,使用紅色顏料,可謂奢侈得空前絕後了。」塔馬雙太郎冷笑著說,「朱富士套圖之所以能夠被視為真跡,完全是因為那本繪畫日記的存在。根之不存,其枝也枯。津田良平正是意識到了破綻,才刻意在《美之華》用了黑白照,這樣就能模糊紅顏料的存在。他也一直提心弔膽,就害怕被我識破。」

「證據確鑿!……」杉原允激動地歡呼起來,「貼金箔的日記啊,就連小孩子都知道不可能。錯不了啦,這絕對是贗品。」杉原像小孩子一樣咋呼著,「這下就能扳倒島崎直哉了。」

塔馬雙太郎也點了點頭。

「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激動。」

塔馬雙太郎聞之苦笑:「如果去告訴島崎直哉,不知道他會是什麼表情。還真想拜見那傢伙一下。」

杉原允也想像著島崎直哉的表情,他肯定會瞪著塔馬雙太郎,又哭又笑,畢競是太難想到的盲點。

「真厲害啊,這傢伙。」

或許是想起了津田良平吧,塔馬雙太郎悲傷地眺望著窗外景色,杉原看著他,長長嘆了口氣。

這次的事件終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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