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撒線 第九節

塔馬雙太郎在黑暗中,驀地睜開兩眼,他在被子里躺了一個小時,卻始終無法入睡。一旁的杉原允打著呼嚕,睡得正酣,卻聽不到津田良平入睡的呼吸。或許因為中間夾著杉原,距離太遠了吧,不過偶爾卻有類似嘆息的聲響,傳入塔馬雙太郎的耳中,或許是久久無法入睡的焦躁吧。

塔馬雙太郎悄悄地鑽出被子,這種時候最適合泡個澡。摸黑尋找毛巾時,津田果然也起身了。

「要去澡堂嗎?我陪您去吧。」

「酒喝多了,反而睡不著覺。」

塔馬雙太郎也給津田良平遞了毛巾。

到走廊之後,塔馬雙太郎看了看時間——凌晨兩點半。

出華瑠煉是十二點稍過,真蒼就坐著計程車回去了,兩人又在旅館附近的中餐館喝著啤酒,等著杉原允吃了拉麵和餃子,將近一點鐘才回房間,睡前又喝光了冰箱里的兩瓶啤酒。真不知道這一晚上喝了多少,算下來已經連喝了將近七個小時。

「真蒼姑娘實在厲害,坐進計程車里,背都挺得筆直,明明在華瑠煉喝了那麼多的威士忌。」

「她只是在緊張而已。」津田良平苦笑著搖了搖頭。

「真沒想到連杉原先生都說,要拜她為師呢。雖然沒有嘴上聲稱的那麼能喝,杉原也算是好酒家了。連他都一敗塗地,真蒼姑娘真是了不起。」

走下昏暗的樓梯,二人來到澡堂。這個時間,澡堂子里一個客人也沒有。

「睡不著覺的理由之一是因為島崎直哉。」塔馬雙太郎讓熱水漫過肩膀說,「複製品的問題也好,指責研究者態度曖昧也罷,他的批評,確實有莫名其妙的說服力。或許因為島崎身在前線,比我們更能理解浮世繪所處的立場吧。雖然那傢伙為人不正派,但是,他確實比至今遇到的同行都靈光,是個厲害的角色。」

「他的眼力怎麼樣?」即便在寬敞的澡堂里,津田良平也縮手縮腳。

「沒有見他現場鑒別過,不好做評價……不過,從之前的種種跡象來看,他恐怕有相當的實力吧,而且還懂得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硏究者的名聲。」塔馬雙太郎推斷著,「就算他看出東西有古怪,只要研究者認可,照樣會交給別人高價賣出吧。你也不要稀里糊塗地跟他往來為好,解說的事情也是。」

津田良平默不作聲地移開了視線。

「我並不是說,島崎那傢伙認為繪畫日記有古怪,」塔馬雙太郎意識到,剛才的說法有些不妙,「島崎直哉相信,那是真跡,這是確鑿無疑的。所以,他才會無條件地,相信寫在日記背後的鑒定題字,否則也不會對天童廣重出手了。」

「天童廣重?」津田良平一臉可疑地回過頭來。先前在華瑠煉客人太多,塔馬雙太郎就沒有對津田良平提起這件事。

「是說新發現有相同題字的作品嗎?……」

聽塔馬雙太郎轉述之後,津田良平頓時張口結舌。

「說是正悄悄進行收購交涉。」

「怎麼會……」津田良平低聲嘟囔起來。

「實際看到實物之前,什麼都沒有辦法說……」塔馬雙太郎留有餘地地推測說,「不過,像島崎直哉這樣的人,不會對可疑的東西下手,反倒證明他相信日記是真的。」

津田良平聽了,肩頭陣陣發顫。

「怎麼了?」塔馬雙太郎繼起了眉頭。

「沒什麼……只是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情。」

「難不成是你對繪畫日記有疑慮?」塔馬雙太郎恍然大悟——津田良平的臉色刷白。

「對硏究者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煩惱,公開發表某某作品是真跡,肯定會心裡感到不安。尤其這還關係到你的假說,算是附帶的新發現,就更是擔心了。」塔馬雙太郎估摸了津田良平心裡的疑慮,好言對他勸慰著,「不過,你也沒有必要多想,就算之後發現疑點,及時訂正就好了。如果沒有這點兒覺悟,硏究就不會有進展。而且,你的假說就算撇開繪畫日記的存在,照樣成立,就把新發現當作錦上添花好了。」

「塔馬先生認為日記有古怪?」津田良平激動地問。

「看來我又多嘴了。」塔馬雙太郎不禁苦笑著啞鈴了搖頭,「我只是想,你之所以對天童廣重的出現感到吃驚,或許是因為心底對日記抱有不安。如果對日記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知道有基於它的新發現,當然會點頭認可。我只想表達這層意思而已。你還是對自己的眼力,更有信心為好,就連島崎直哉都相信你的眼光呢。」

津田良平低著頭,緊閉嘴唇沉默不語。

「我從來就對歌川廣重不在行,尤其是手繪……加上畫集,我也只看過有限的幾幅而已,根本沒有能夠力判斷是好是壞,只是這麼些年的經驗談罷了。所以啊,現在也只能靠你和島崎的意見,進行分析而已……」塔馬雙太郎嚴肅地說,「話雖如此,從情理上考慮,我想真跡的概率,要遠遠高於贗品。既然那本日記背面,記錄了在東京流通的手繪題字,至少說明:在天童廣重被小島烏水先生捧紅之前,繪畫日記就已經修補完畢。那時候,應該沒有什麼人知道,吉田專左衛門的存在了吧,是小島先生首次把這個名字,從歷史裡發掘了出來。可是呢,繪畫日記里確實有他的名字,僅此就可以打消一切疑慮。如果日記能夠賣個五六千萬,那不排除最近才被製作的可能……事實上,指望靠它牟利的島崎直哉,才願意破格開出一千五百萬的高價,通常報價不會高出五百萬。如果是不了解行情的外行,做不出那麼精巧的贗品,專家則會選擇更加賺錢的東西造假。不管從哪方面分析,贗品的可能性都很小吧。偽造這種東西,純粹出力不討好。」

塔馬雙太郎繼續給津田良平打氣。

「線索是越鋪越開了啊,從百目木問題聯想到了天童,繪畫日記的發現,又引出了新發現的天童廣重。不過……做研究本來就是這樣,在被人用全新的視點,重新審視之前,史料只是毫無意義地沉睡而已。你應該也是過來人了。」

塔馬雙太郎的這一番循循勸慰,終於讓津田良平露出了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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