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斷線 第四節

「不邀請津田良平,豈不是更親切?」塔馬雙太郎推開酒店一樓烹飪料理店的門,對杉原允說道。大概因為才開店,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客人。

「可是……他一個人會很難過呢。」

被帶到預約好的小包間,杉原脫了鞋子。離開菩提寺分別的當兒,他和津田約好在這兒吃晚飯。

「你倒會選地方。」塔馬雙太郎張望著店內穩重的裝修,很是感嘆地說。

這裡距離他們住宿的灑店很近,但並不是同一家。那家酒店沒有日式料理這種愜意的用餐環境,所以,杉原允就選擇了這家店。他說之前也跟津田來過。

「嚯……那時候,摩衣子小姐也在啊。」

塔馬雙太郎聽了杉原允的說明,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當然知道為了商量北齋密探說的出版事宜,執印摩衣子和杉原一道,專程來盛岡拜訪過津田良平。

「真是不可思議的因緣。」

「津田怕是會雙倍難過吧。」

杉原後悔輕率地選擇了這家店,來這兒或許還會讓他,再度想起了摩衣子的死。

「這你不用擔心,不如說,他能想起摩衣子女士才好。現在津田滿腦子,就只有凍冴子了。在電話里就聽得出來,他受了不小的打擊,只是沒想到會糟糕成這個樣子。」

杉原允也一臉沉重地點了點頭。津田良平在菩提寺,始終哭喪著臉,簡直讓他悶慘不忍視。

「我感覺,並不是失去凍冴子的痛苦那麼簡單……」杉原允悄悄地說,「就算是結髮夫妻也不至於吧。」

「他是在自責吧。」

杉原用熱手帕擦了把臉。在冷到刺臉的大街上一路走來,這會兒總算活泛過來了。今天晚上真想喝些熱酒。

「不過啊……津田先生也真是一個可憐的人。」塔馬雙太郎有感而發,「寫樂事件的嵯峨先生、西島先生,連小國也跟著去了。北齋的時候,他失去了摩衣子女士……這回是凍冴子。人一個接一個地走了,想不失常都難。換了我如故是津田,肯定承受不了。」

「可不是嘛,完全是這樣。」

這時拉門對面,傳來了津田良平向服務員詢問房間的聲音,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守時。

打開拉門進來的津田良平,比白天見到的時候精神了不少。杉原允這才意識到:之前津田滿臉都是鬍渣,看來他也沒有能夠保持平常心。眼前的津田良平颳了鬍子,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

「沒讓你為難吧?」塔馬雙太郎一邊倒著酒,一邊盯著津田良平的眼睛問。

「怎麼會……我道謝還來不及呢。」

津田良平向二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看你比白天冷靜一些了。」

「讓二位見笑了。」

「哪兒的話……這是人之常情。」

「因為凍冴子也把塔馬先生,當兄長一樣敬仰……我有些控制不住。」津田良平含著悲,低聲嘟囔著,「不過,現在已經不要緊了……」津田良平又補充了一句。

「在山寺的旅館裡,她還不停地說,想見塔馬先生,您能來看我們,想必凍冴子也很高興吧。」

津田良平說完,一口氣把一大杯子酒,喝了個底朝天。杉原往空掉的杯里倒滿酒。

「不過……」津田良平皺了皺眉頭,「兩位竟然能夠買到票啊,年底應該很困難吧?」

「直達盛岡的線路,確實擠成了一團,所以,我們乘坐了去往仙台的班次,然後再轉車。不過一路上也幾乎都是站著。」

「對不起,讓你們受累了。」

「別在意,又沒費多少時間,像杉原早就習慣上下班擠車了。」塔馬雙太郎舉了舉瘦削的胳膊,微笑著說,「幸好我這邊也正值大學放假,體力充沛。」

「我跟上下班高峰沒什麼緣呢。」杉原允苦笑著說道。相比普通上班族,編輯工作在時間安排上更有彈性。

「你嘛,為了健康著想,還是多擠一擠車比較好。貌似又胖了一圈。」塔馬雙太郎望著杉原允圓鼓鼓的肚子,開玩笑說。

津田良平不禁輕笑,杉原允笑著摸了摸肚皮。

「不如趁這機會……」津田沒頭沒腦地拋下半截話。

酒局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難得津田良平就連眼皮也帶了紅。

「也讓塔馬先生看一看吧……」

「看什麼?」

「我寫了廣重的論文。」

「嗬……關於廣重的啊。」

「會登在下個月的《美之華》。」

「真期待,既然是你寫的東西,我一定要拜讀。主題是什麼?」

「天童廣重。」這讓塔馬雙太郎很是意外。

「什麼,除了安藤廣重,難道還有一個姓天童的廣重?」

杉原允的話,惹得塔馬雙太郎和津田良平一陣爆笑。

「你這一說倒是挺像,真是一個新發現啊。」

「別擠兌我,到底怎麼回事?」杉原允一臉敗下陣來的表情。

「所謂『天童』是指山形的地名,在那兒發現了大量歌川廣重的手繪,因此就起名叫天童廣重。簡單地說,就是天童出產的作品,歌川廣重的手繪傑作,大半都集中在那兒。廣重留下的手繪本來就不多,這確實是個有趣的選題。不過……」塔馬雙太郎一邊做著解說,一邊看向津田良平,「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單純的美術論啊,那就更值得期待了。」

塔馬雙太郎舉杯小酌。

「家父就是天童人。」津田良平解釋了和天童的關係,「話是這麼說,我出生時,家裡就在盛岡開了店,沒有辦法頻繁往老家跑……天童距離盛岡有些遠。」

「難不成令尊的老家,收藏有廣重的畫?」塔馬雙太郎震驚地問道。

「不,先祖是武士門第。」津田良平趕忙搖了搖頭。

「原來如此,這樣啊。」塔馬雙太郎點了點頭,略示明白。

「為什麼一說武士就明白了?」杉原允完全摸不著頭腦,「我記得歌川廣重應該也是武士來著。」

「不……跟這沒關係。看來你總是帶著半吊子的知識啊,這樣反而礙事。美術編輯都是這壞毛病,只在組編特輯時才是行家,一交差就忘得七七八八。」塔馬苦笑著批評杉原允,「歌川廣重是每一、兩年,就會做特輯的畫師,真希望你能稍微用心看一看他的傳記。」

「像畫集之類,我自認為也算很熱心了……可是廣重這人太普通了,沒什麼大印象。」

塔馬雙太郎也同意對杉原允的回答。

「要說我記得的……」杉原允正中下懷地繼續說道,「廣重是個定火消同心,死於霍亂。大致就這麼些。」

津田良平高興地點著頭。

「能知道這些算很了不起了。」

被塔馬雙太郎這麼一表揚,杉原允擺了擺手。

「這種程度,哪本畫集里都有介紹,您又拿我尋開心?」

「怎麼會,能記得廣重死因的人少之又少,真有些佩服你了。」

「可是……」杉原允慚愧地苦笑著說,「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天童廣重』,在什麼書上才能找到?」

「入門級的硏究雜誌上就有,比如昭和初期刊行的《浮世繪志》之類。我記得是由小島烏水 首先提出來的?」

津田良平輕輕地點了點頭,印證了塔馬雙太郎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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