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線 第三節

今天天氣也是晴空萬里,連風也褪去了寒意。期待著白色聖誕節的人們,或許會感到失望,但卻是個登山的好天氣。

「借到了。」

津田良平跑回等在旅館前的凍冴子身邊,他從昨天那家咖啡館裡,租借了手持攝像機。難得的旅行,他想拍下來帶回去留個紀念。二人的心情多少有了一些好轉。

「好像挺簡單的吧?」

「跟照相機差不多。下山之後去店裡喝杯茶的工夫,就能夠複製到普通的錄像帶上,簡直方便得很。」

津田良平立刻舉起機器,把凍冴子和旅館,一起收入了鏡頭。

「也讓我來試一試。」凍冴子接過攝像機,津田良平在取景器里,難為情地笑了。

「雖然是黑白的,在取景器里能夠看到回放。我給你演示。」

津田良平倒好帶子,開始回放錄象了。凍冴子依言湊了過去,取景器里正重現著剛剛錄下的畫面。

「嘿,有意思!……」

畫面里的津田良平正揮著手。

「不如我們也狠下心來,買一台吧。」

「可是會很貴的吧?」

「也有十來萬的,和汽車一比就很便宜了,稍微省一省就有了。」

「也對,要從長遠考慮。」

二人說著出發了。

山寺聳立在旅館對面,夾著橫穿小鎮的立古川。既然這是聲望在外的名寺,依附它的城鎮,理應頗具規模。然而,走近了一看,寺門外的鎮子小得可憐,河川兩岸僅有百來米長的街道。

嗜好咖啡的津田良平,習慣以咖啡館的多寡和格調,衡量一個地區的規模和生活質量;因此,按照他的眼光看來,山寺無疑是窮鄉僻壤。就算有招待所和招牌,也大都是木頭結構的老食堂。

「基本沒有年輕遊客啊。」津田良平望著野菜蕎麥麵和糰子的菜單嘀咕著。同樣也很難看到當地的年輕人。

雖然現在能搭電車,輕鬆往來,但是,山寺自古就是修行場所,無疑是人跡罕至的秘境。如果沒有這座寺院,山腳下或許連一間民宅也不會有吧。說實話,就目測來看,周圍一片貧瘠,不像能種莊稼的土地。全靠山寺成了觀光景點,山腳下的小鎮,才雞犬升天得了些生氣。不過,除了接手面向遊客的店鋪,這裡實在沒有可供年輕人工作的地方。

就算遊客以老年人為主,如果當地的年輕人足夠多,咖啡館自然不在話下,眼下還應該有唱片或者錄像的租賃店吧。

「小布施也是一個小地方,不過比這兒熱鬧多了……而且,滿街都是漂亮的咖啡館。」

津田良平想到了拜訪北齋紀念館的長野之行,那是他終生難忘的旅行之一;只不過,他和執印摩衣子的秘密,自然不能和凍冴子說。

「確實……但是,我挺喜歡這兒。」凍冴子停在寶珠橋正中,看著酷似京都鴨川的淺流。

「讓我說,生活便利的地方,並不等於喜歡的地方。」凍冴子忽然很有哲理地感慨著,「有一種地方,只要能夠在那兒待上一天,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都甘願忍耐。」

「我又沒說這兒不好。」津田良平不禁苦笑。

「我是怕你失望。如果不喜歡這兒,我又怎麼會特意帶你來。」

「那兒就是五大堂?」凍冴子仰望著山寺,舉起手問道。

陡峭懸崖的頂端附近,有一座看似能樂舞台的建築物,自崖頂突出出來。那是山寺屈指可數的瞭望台,屋頂和周圍的岩石施以銀裝,青空映雪,宛如美術明信片中的世界。

「哇,就像住著仙人一般。」津田良平嘆了口氣。

「預感能過個難忘的聖誕節呢。」凍冴子滿眼期待地點了點頭。

「真想把這表情錄下來啊!……」津田良平心想。

走完自登山口,延伸而上的陡峭石階,就到了蓋著巨大屋頂的根本中堂院內。從寬闊的院落向左轉,不一會兒就會穿過山門,踏上連接山寺內殿的千餘梯石階。從中堂到山門的沿途,有不遜於前者的日枝神社和念佛堂,還並排著關門閉戶的大型禮品店,以及掛有「秘寶館」招牌的嶄新建築,似乎是供奉山寺寶物的地方,雖然想參觀但正好閉館。

「咦……賣票處開著門呢。」

來到山門前的二人面面相覷。來之前就聽說已經封山了,但標著售票窗口的接待處,卻坐著一個直哆嗦的年輕和尚。

「不是說冬天不讓進嗎?」津田良平付了兩人份的費用,很稀奇地問道。

「只是不能參拜中堂和秘寶館而已,我們還每天上山下山呢。」賊頭賊腦的禿和尚笑嘻嘻地說,「今年難得雪少,往常滿山都是積雪,老年人根本爬不了,旅行社就自動停止組團了。」

「這麼說,一年四季都能登山了?可是我記得,觀光指南上也寫著封山……」

年輕和尚瞭然地點了點頭說:「是把部分設施關閉,錯當成封山了吧。不過這種季節,本來就沒有幾個客人,跟封山沒兩樣。」

和尚把票根遞給津田良平:「下雪路滑,請當心。」和尚盯著凍冴子的短靴囑咐道。

石階很陡,一路還得避開濕滑的積雪,更是加倍累人。才爬了不到兩百級,二人就得停下來稍事休整,一方面也是因為看到了芭蕉的蟬塚。不過再回頭往下―看,已經往抵達了相當高度,山腳下的小鎮,看起來就像模型一樣。

「看樣子到不了內殿啊。」津田良平有些擔心凍冴子的身體。

「沒問題,慢慢地來。」

凍冴子露出了笑臉,走進蟬塚。剛才在接待處拿了簡介小冊子,上面說:明和年間,有山形俳人追思松尾芭蕉的風雅,用詩箋寫上「靜透岩心」埋於此地,起名蟬塚。

「明和啊……那是是什麼時候?」

「就是鈴木春信 活躍的時代。嚯……原來那時候,松尾芭蕉就備受推崇了。」津田良平重新梳理了年代。

說到鈴木春信,正是多色印刷——也就是錦繪 ——的創始者,都是兩百多年之前的人物了。不過再一想,松尾芭蕉拜訪山寺是在元祿二年,也就是公元一六八九年,比明和還要早將近百年。

說到元祿 ……就是師宣 那會兒吧。

僅在涉及江戶時代的時候,津田良平自然而然地,養成了以浮世繪畫師活躍時期,區分時代感的習慣。意識到師宣和松尾芭蕉是同時代人物,津田這才對山寺的古老歷史有了實感。

鈴木春信開發了彩色浮世繪,師宣則是浮世繪本身的開山鼻袓,浮世繪的概論書,幾乎都是從菱川師宣的登場寫起。

(即便如此……真是奇妙的因緣。)

津田良平又從松尾芭蕉,聯想到了小林一茶 。追逐著趕飾北齋之謎造訪小布施時,曾去參觀被譽為北齋手繪代表作的岩松院天棚畫,那裡就有一茶的句碑,而且是有名的「痩蛙有休敗,一茶與汝同在」。

津田良平當然不認為這兩位俳人,和浮世繪有什麼淵源,但是,這也確實算得上奇妙的巧合。如果只是默默無聞的句子,倒不值得什麼大驚小怪,可是,兩者又恰好是二人各自的代表作,這才讓人感到吃驚。

「確實,真不可思議。」凍冴子聽了津田良平的講解,也是嘖嘖稱奇,「可是……山寺跟浮世繪又沒有什麼關係。」

「歌川廣重很可能來過這兒。」津田良平嘟囔了一句。

「你一直在調查的就是這件事?」

「算是吧。所以有些毛骨悚然。」

凍冴子對津田良平的感慨,只是曖昧地點了點頭。

或許也是顧慮到她的不安,津田良平對這回的廣重研究避而不談,只讓她等著論文在雜誌發表。津田反常地舉動,讓凍冴子很是擔心,所以昨天晚上才會專程提起塔馬雙太郎,然而,津田良平卻是那種反應……

「莫非廣重也是密探?」凍冴子故意開了玩笑。

「怎麼會……總之很快就能成文了。」津田良平一臉和煦地結束了話題,「還沒有登到五分之一哦。」津田良平說著,輕輕地拍了拍凍冴子的背。

之後的好幾百級台階,二人都是沉默不語地攀爬。彼此的氣息被隆冬時節,萬籟俱靜的森林吸收。凍冴子包裹在厚風衣下的肌膚,已經被汗濕透了,雙腳也像灌鉛般沉重,早已沒有力氣眺望周圍的景色。不過她卻心情舒暢,這種無暇他顧、一心向前的感覺,真是久違了。

「總算到仁王門了。」稍微超前幾步的津田良平說道。

凍冴子抬起頭,迎面就是巨大的山門。

「到了這兒,之後就輕鬆了。」津田良平意氣風發地說,「怎麼樣?先去內殿嗎……還是先繞到五大堂?還是先上五大堂吧……」

穿過山門,緊接著仍是陡峭的石階,前方能看到往左的岔路。沿著石階直走就是內殿,左轉則通往五大堂。

「真厲害,竟然登頂了。」二人先在仁王門歇歇腳,津田良平還不忘記表揚一句凍冴子。

「從蟬塚開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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