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線 第一節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沿著從仙台連接山形的仙山線,位於面白山麓附近的山寺站,能夠遙望縣境上山脊舒緩的綾線。頂著寒風,一對男女相互偎依著走下站台。

今年是破紀錄的曖冬,積雪比想像中更少。在二人生活的盛岡,也還沒有迎來一場像樣的降雪,不過,冬季的寒意到底不能小覷。

正對面聳立著形似巨大烏紗帽一般的寶珠山,冰霰在夕陽映照下,如同玻璃碎渣般閃閃爍爍,迎面向二人襲來。漆黑的山體,讓冰霰清晰可辨,二人吐出的熱氣也瞬間化作一片白煙。

津田良平和凍冴子暫且眺望著山頭。

「簡直像是個黑洞。」津田良平讚歎著。

只不過,冰霰並沒有被大山吸收,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松尾芭蕉 也來過這兒呢。」凍冴子一臉敬畏地仰望著山體嘆道。

整個寶珠山都位於一座寺廟境內,寺廟的正式名稱叫立石寺,通常人們都親昵地管它叫作山寺,是東北地區的一大名剎。大約三百年前,俳聖松尾芭蕉就曾造訪了這座山寺,並留下了廣為流傳的名句——靜聽蟬聲透岩心。

凍冴子聽說,寶珠山本就是修行聖地,但險峻的山勢讓人望而生畏。如果形容,就好似一根插在地上的粗壯蠟燭。加之冰蔽和夕陽,真如同山水畫中的世界一樣。

「不知道能不能上到山頂呢。」憑她的體力,恐怕並非易事。

「每年的十二月到次年三月,這裡不對普通遊客開放。不過和尚們都住在山上,不可能封鎖石梯。今年又沒多少雪,登頂沒問題。」

「倒不是這意思。」凍冴子不由得苦笑,他們當然是有十足把握才會成行。

津田良平的父親是山形縣天童市出身,是山寺所在小鎮的熟面孔。經他這層關係,即便在封山期間,他們照樣能夠上去,否則誰會在這種季節專程來訪,更別提今天還是平安夜。

「良平你也等不及了吧。」凍冴子輕輕握住了津田良平的手。

「走吧,再磨蹭冰霰要變大了。真想來杯熱咖啡。」津田良平說著,毅然地邁開了步伐。

「真能登上去嗎……」凍冴子嘆了口氣,重又望向大山。

「當然能,走這一趟就是為了去山頂。」

站台位於地勢較高之處,二人步下沿陡坡而建的台階,行過昏暗的通道,這才終於走出山寺站的檢票口。站務員投來的視線,帶著不耐煩感,大冬天的左等右等,不見客人出來,恐怕因此讓他心頭不快吧。

「抱歉讓您久等了。」凍冴子連忙賠不是。

「出站就是山寺酒店嗎?」津田良平向年紀輕輕的站務員問道。

「就在正對面。」站務員指了指方向。

小小的站前廣場上,設置著周邊觀光名勝的導遊招牌,對面就能看到藍色鐵皮屋頂的老旅館。

「還當真就在站前……」

旅館距離檢票口,只需要步行三、四十米,這讓凍冴子大喜過望。她還以為下了電車又得打計程車,正覺得十分麻煩。

兩人一大早就從盛岡出發,先搭一個小時的新幹線列車,到仙台花三個小時買東西,緊接著又在電車上,搖晃了一個小時。如果中途不停下來購物,倒也算不上路途遙遠,只是這三個小時,實在耗盡了體力。

「二位是來旅遊的嗎?」站務員盯著凍冴子,接著又看向津田良平,「沒有辦法登山哦。」

兩人辦好了入住的手續,將行李箱放進房間以後,又出門去了車站和旅館之間的咖啡館。這家店裡,還設有面向年輕人的簡易旅舍和土產賣場,不過,隔著玻璃看去,店內裝潢倒很有民藝風情。

二人投宿的旅館沒有咖啡廳,現在距離晚飯還有些時間。雖然開著暖氣的寬敞日式房間,讓人很是放鬆,不過,就兩個人看著夕陽西沉,確實有些寂寞。小鎮的寧靜,也助長了這種情緒,讓人孤獨莫名。

咖啡館裡滿是年輕人的溫暖笑顏。乍看之下,以為是簡易旅舍的住客,不過,這種季節來山寺的旅客少之又少,店裡這伙無疑都是當地人。店中央有圍繞廚房,設置的「コ」字形的櫃檯,年輕人全聚在那裡,正跟老闆娘和服務生們聊得熱鬧。

津田良平他們選擇了稍遠處的一張桌子,透過被冰霰潤濕的玻璃,能夠眺望對面的寶珠山。櫃檯那幫客人當中,有女孩子從老闆娘那裡,接過煙灰缸和白水,送到二人桌前。

「一杯咖啡……這位女士呢?」

「有肉桂茶嗎?」凍冴子眯縫著眼睛,抬頭望向紅臉蛋的女孩。

對方沒什麼自信地看向櫃檯:「能做肉桂茶嗎?」

老闆娘遠遠地點了點頭。

「今年這是第幾趟了?」凍冴子寶貝地捧著溫暖的茶杯問道。

「在這兒下車已經是第三回了……不過,之前都直接搭了出租,還沒有在鎮里逛過。」

從山寺去天童很近。不懂門道的遊客,會從仙台直奔目標,沿仙山線一路坐到北山形,再換乘奧羽本線去天童。其實,如果中途在山寺下車,利用計程車轉移,從時間上能節省一個小時,津田良平去父親老家,參加親戚聚會時總這麼走。

不過,唯獨今年的天童之行,跟走親戚無緣,兩個月里,津田良平二度來訪,全是出於調查歌川廣重的需要。途中有感於山寺的宏偉,也想讓愛妻凍冴子開一開眼界。總算等到供職的學校,從今天開始放假,季節上的障礙,仍然無法阻止二人出遊。

凍冴子已經在盛岡生活了將近六年,加之她本是岡山市出身,還從來沒有見過山寺。不過吧,凍冴子大學畢業之後,在仙台圖書館工作了不少年頭,按說起碼也該來過一次,就奇怪始終沒有機會。而且,仙台周邊還有松島啦、藏王啦,多得是更有名的觀光勝地。

「我們還沒有怎麼一起出過門啊。」津田良平目不轉睛地望著大山,「明明都不討厭旅遊。」

凍冴子沉默不語。

「不如明年去考個駕駛執照吧,出去旅行也不用大費周章了。」

「是為我著想嗎?」

「像仙台或者角館,這種距離,完全不成問題。」

「角館啊……似乎都很遙遠了。」凍冴子露出微笑。

對兩人來說,那都是一趟意義深遠的旅行。距離追逐著寫樂之謎,造訪那座小鎮,轉眼間已是過去了六載有餘。但那清新的空氣和盆景般的角館風景,又如歷歷在目,仿若昨日,雀躍之情和假日乘著新幹線,從仙台趕往盛岡去見津田時別無二致。

「是寫樂改變了良平的人生呢!……」凍冴子笑著讚歎。

「誰知道……事到如今想也沒用。」津田良平無可奈何地搖著腦袋瓜子,「其實被他改變人生的是你吧,如果沒有嵯峨先生那件事,我就不會在葬禮上,遇到國府大哥……也不會再見到你。」

聽津田良平提到兄長國府洋介,凍冴子的面孔瞬間籠上了陰影。

「啊,國府哥哥已經離開我們六年了啊……」凍冴子頗為感慨,「真的只是眨眼之間。」

那時候剛滿二十四歲的凍冴子,今年都三十一歲了;津田良平也已經三十有三,再過三年,他就會與國府洋介去世時的歲數一樣。在當年二十六歲的津田良平看來,三十六歲的國府洋介如此成熟穩重……不消幾年就輪到他了。

「國府哥哥是真正的天才。」

「會嗎?」凍冴子好奇地抬起腦袋瓜兒。

「當然。我的目標就是,成為國府大哥那樣的硏究者,照這樣子,恐怕到五十歲都實現不了啊。」

「大哥只是在良平你的面前耍帥而已啦。」

「這段時間,我又重讀了國府大哥關於廣重的文章。」津田良平淡淡地說。

在《美術現代》雜誌的主編杉原允的極力爭取下,包括《北齋密探說》在內的國府洋介遺稿論文集,已經於兩年前出版。不過,論文僅對密探說提出假設,最終是由津田良平完成了翔實證明。

「如果國府大哥還活著,一定能改變浮世繪的世界吧。」津田良平感慨地說,「他就有這麼厲害。」

「大哥在做廣重的研究嗎?」

「並沒有最終完成……改天再跟你詳細說明,今天就先放一放吧,要不總想著國府哥。」

「是啊,說好不提傷心事呢。」凍冴子低頭嘟囔著。

「絕對不提了。到明天晚上為止,都是我們兩個人的自由時間,不談工作。」津田對凍冴子再三保證。

回到住處,凍冴子在晚飯前先泡了個澡。雖然沒法媲美溫泉旅館,小澡堂里略高的水溫,仍是讓她全身都放鬆了下來。籠罩著熱氣的窗戶玻璃模糊不清,對面只見漆黑夜色。凍冴子出神地凝視著夜幕,漆黑一片中,沒有任何亮度。

凍冴子若有所思地,起身離開浴池,到更衣處關掉了澡堂的電源開關。反正沒有別的客人,不用擔心挨罵。接著她又回到澡堂,墨色轉為深藍,濕漉漉的瓷磚泛著光亮。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