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馬症候群 綁匪篇5 救人的「兇手」

這裡的擺設一點都沒變過,就好像打開了一個塵封已久的保險箱,裡面還是一塵不染。我獃獃地看著明亮的燈光下,那暗紅色的桌椅,那仍露出一角未遮蓋住的電視,那一排排散落在床頭的書籍。我把她輕輕地放到床上,看著那些雜亂無章的書。我一本一本地翻過去,當我看到上面一本的時候還能完全記起下面一本是什麼,彷彿這些在外的日子短得就像這兩本書之間的距離。

她鼾聲如雷。就在那一剎那,我把書拋在了一邊,抬手想要揭開那層紗布,我想這恐怕是我唯一能見到她面容的機會了吧。我觸到了她的臉頰,我能感到細密的汗毛划過我的指腹。我的食指已經伸到了那層紗布之下,我能感到她之前因為恐懼而流下的淚水在眼窩處已經凝結。但在下一剎那,我猛然抽了回去。

這回,反倒是我感到恐懼了。我的心砰砰亂跳起來,我害怕看見她的樣子,無論是讓我感覺到美還是感覺到丑,我都害怕看見。我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何不敢看她一眼,只是裝作淡然地對自己說:「面容又代表著什麼?難道天生麗質就代表向善,凶神惡煞就應下地獄?」我嗤笑著自己的膚淺,將她扶正,為她蓋上了一層被子。

我把那些書一本接一本地挪到地上,看著她的身子將整個空曠的床褥壓出了一個深坑。我又不禁笑了起來,彷彿生怕我的床被她睡塌。我坐在地上,背靠著那些書,這才深深地嘆出了「越獄」之後的第一口長氣,心想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了,好像她一直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人,而我一把她接回自己家使命也就完成了。

但我馬上從這不明所以的幻想中明白過來了,我只不過成了兇殘綁匪里的叛徒,一面要躲避他們的追殺,一面還要接受警察的追捕,更糟糕的,我拼了命才救出來的姑娘,還依然認為我是十惡不赦的綁匪,還依然認為我要拿她高高在上的身份換取一大筆不義之財呢!我捂著頭,情緒一下子跌到低谷。

我雙拳猛然捶地,身後堆起來的書也散落了一地。我知道當前最保險的做法無疑是將這位不識好歹的姑娘隨便丟棄在荒野里,反正她也沒瞧過我的樣子;或者把她偷偷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也算是積善行德了。但這樣就能讓我脫離嫌疑嗎?即便她不曾見過我,但也聽過我的聲音,我難道有什麼方法可以證明自己並未參與這起事件嗎?

到底有什麼萬無一失的方法證明我……我苦惱地撓著腦袋,這才發現自己也是好幾天沒洗過頭了。我不禁看了看酣睡著的她,心想可以為她擦個身或者換個衣服,但我又想了想,還是等她醒過來了再說吧。到時又說不清了,我可是正人君子。哈哈,什麼正人君子,我又笑起自己來,在她眼裡,我做再多善事,也不過是個下三爛的、下作的罪犯。

我鼓搗著那一排排我看過的小說,其中也有不少那所謂的偵探小說。「沒錯!就是那種裡面有著不在場證明詭計的小說!」我忽然一陣興奮,整整一年半以來我都沒有感受過這種興奮勁了。整整一年半的時間,我都在做著殺人越貨的事,心裡卻遠沒有我曾閱讀偵探小說時的那種激動。因為正是我在現實里經歷了犯罪,才明白那些奇妙而精巧的詭計不過僅僅存在於小說里罷了。

現實里怎麼會有這麼多巧合和這麼多苛刻的條件呢?我越翻越覺得無趣,心中點燃的激情也慢慢消退了。我似乎再次回到了之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狀態,拋下書本,獃獃地望著天花板。可是天花板上只有枯黃的牆面和開裂的縫隙,連一顆閃爍的星星都看不見。

「大概……」我才想了一會兒就放棄了,「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助我的了。只要她一醒來,就會認為我是個惡人。只要她一指認我,我就百口莫辯了。因為……」我知道,我無論是把阿勇砸昏,還是把阿明、阿悅砸昏,甚至把老大砸昏,這一切都會被認為是綁匪之間的內訌,絲毫改變不了我見不得人的身份。

「而她呢……」我再次看著這屋裡唯一的星星,「我不知道你來自哪裡,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貴重,但我知道你比起我來是那麼不一樣。正如你所說的——高高在上。所以……」我不禁失笑,自己還想看到她那明媚的雙眼,不怕高高在上的光芒「亮」得我抬不起頭來?

我思忖著,既然什麼辦法都想不出,那就等她醒過來之後把她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吧。自己這種叛徒和廢料,從此開始漫長的逃亡生涯,不也挺合適的嗎?我在書堆里躺下,任由身體將那些書頁壓彎,心想即便是這些傳播文化的書籍,不也不應該是我這種人閱讀的嗎?在我睡著之前,我腦海里不斷回蕩著老莊的那句話:「你想要靠墮落來懲罰自己,但你最終還是無法與之為伍。」但現在我才明白,墮落才是我的歸宿,才配得上我的身份。

在夢裡,我從書堆起來的高山上一下子跌落進黑暗的谷底,深不見底。當我感覺就要觸及深淵的底部,整個人馬上要被砸得四分五裂的時候,我猛然驚醒。我渾身冒汗,直射進來的陽光令我睜不開眼來。我這才想到我昨晚竟然沒有拉上窗帘,我趕忙起來,看到窗外車水馬龍,所有人都已經開始了正常的生活。而在這間見不得人的屋內,綁匪和人質正對峙著。

我揉揉眼,轉過身依然看到她在熟睡,胸部一起一伏,睡姿都沒有變換過,看來這藥效實在是夠強勁的。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已經是早上十點了。我走過去,把她的身子稍微側過去一點,我擔心一直這樣睡著對身體不好,但旋即又自嘲起來:即使我做得再妥帖,也是匪徒的角色。

我該去弄點吃的。我下意識地打開了冰箱,冰箱內空空如也。「呵,當然,沒有人會為我準備食物的。」冰箱的接頭也早已拔下。我去抽屜里取了點錢,出門之後我還縮頭縮腦,還想盡量遮住自己的臉。但一想這屋子原本就是我長大的地方,一下子更笑起自己的傻來:難道僅僅一年半的時間,我就已經把自己當作歹徒了嗎?

我害怕她一會兒就醒來,所以剛開始只買了一些就回來,但看她依然昏睡的樣子,就又放心地出去了。我從來沒想過要照顧……或者說暫時安置一個人,心裡不停念叨著應該買一些什麼日常用品,無非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我轉悠了好幾圈,又買了很多東西回來,有吃的也有用的,還有給她換洗的衣服。我不知道她的尺碼,所以盡量往大里挑選。直到覺得一切齊全了才安心。

瞬間,我覺得我空曠的家被塞滿了,到處都是我不會用到的東西,但同時我也覺得這種充實的感覺居然特別溫馨。我更是感到一種熟悉的暖流,但自己曾在哪裡也體驗過卻怎麼也記不起來。我把家裡重新收拾了一遍,幾乎改裝成了女孩子的閨房。但當我甚至開始噴洒香水的時候,才意識到,即便這房間有多美麗漂亮,她也不會看見的。

我在她身邊靜靜地守了三四個小時,她依然沒有醒過來。我這時才真的著慌了起來,我之前見識過這葯的厲害,只要一小勺就多睡了半天,更別說阿明和阿悅了,我怕他們醒不過來,至今心裡還覺得擔憂和愧疚。但是她……我當然知道之前我把所有剩下的葯都給她灌下,是因為我一時氣急,因為我實在受不了她不分是非的辱罵,但這畢竟是整整三分之一的葯啊!她能受得了嗎?

更可怕的是,如果她醒不過來……我這下豈非成了殺人兇手?不僅僅是綁架這麼簡單,還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我之前因為期待她醒來而產生的激動一下子熄滅了,我希望她能看到……不,感受到我為她所做的一切布置,但現在——喜劇成了悲劇,這香水的味道聞著就像葬禮上白菊的氣味,我想著想著不禁跪倒在地。

我這時候腦子裡一片空白,心想自己所做的一切竟然都白費了。不僅沒能得到她的認可,還害得她不明不白地死去。但我依然能聽見她喘氣的聲音,還能看見嘴角處流出的口水,我安慰著自己說也許過一會兒就會醒來了,何況她在當時也吐出了幾口藥水。我撲過去抓著她的雙手,使勁地搖晃著,但是她依然毫無反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點、三點、四點……到了傍晚的時候,她依然靜靜地躺在我的床上,就像一個被遺棄的人偶。我的心亂撞得快要蹦出胸口了,我使勁兒地搖晃起她的全身來,但一切都是白費功夫。我端來了一盆冷水,想澆醒她,但猶豫著還是放下了,我只是邊輕輕拍著她的臉頰,邊對自己說:「沒問題的,該醒醒了。」但我已經逐漸加大力氣到抽打的程度,她還是一動不動。

一瞬間,我呆立在床邊,感到一切都已經遲了,自己當時為何這麼心急,要將所有的安眠藥都灌下去呢?我感覺眼前發黑,胸口發疼。我也不要再想著把她安全地交給警方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我正這麼幾乎無意識地站著,她忽然咳嗽了一聲。我轉向她,她還是沒有醒。我一下子抓起她的手,還是能感到一股溫度。我依然抱著一些希望,安慰著自己說再等一會兒,一定會醒來的。但是牆上的時鐘已經走到了晚上九點,她已經整整昏睡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我不停地重複這四個字,覺得現在一切都失控了。我不但無法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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