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易水寒

她本是出身名門的富家娘子,擁有一切女子夢寐以求的東西——名望、地位、財富、美貌。在民風嬌化的京師長安,達官貴人們都在忙著享樂,她卻有著她自己不同尋常的追求和理想,在戰爭一觸即發的緊急關頭,甘願付出青春、身體,乃至生命的代價,捨身取義,來阻止平盧侵道,多少將士將因此不必再血染他鄉,多少百姓將因此不必再受兵禍之苦。而他自己身為男子,又做過些什麼呢?

少年負膽氣,好勇復知機。仗劍出門去,孤城逢合圍。

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錯落金鎖甲,蒙茸貂鼠衣。

還家行且獵。弓矢速如飛。地迥鷹犬疾,草深狐兔肥。

腰間懸兩綬,轉眄生光輝。顧謂今日戰,何如隨建威。

——崔顥《遊俠篇》

魏博位於黃河之北,下轄魏、博、貝、衛、澶、相六州,府城魏州。第一任節度使田承嗣出身軍人世家,以豪俠聞名,玄宗開元年間在幽州節度使安祿山手下任前鋒兵馬使,驍勇善戰,在與奚、契丹人的戰鬥中屢立戰功,升至武衛將軍。他極善治軍,號令森嚴。安祿山曾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巡視各軍營,剛走進田承嗣軍營時,寂靜無聲,若無一人,但進入營內檢閱士籍,又無一人不在,安祿山由此對田承嗣刮目相看,深為倚重。魏博北面即為成德,東面是平盧,兩大藩鎮的土地、人口均遠勝魏博,魏博卻能以六州之地成為天下兵馬最強的藩鎮,治軍嚴整即是最重要的法寶。

永貞元年十月初,寒風初起時,空空兒終於進入魏博衛州。剛過邊卡,便有牙將史憲誠率牙兵攔住去路,喝道:「魏帥有鈞命,空空兒上前聽令。」空空兒料來這些人一直在這裡等待自己,絕不會是什麼好事,只得跪了下來。

史憲誠展開一個捲軸,念道:「著魏博幕府巡官空空兒改任為鎮將,駐守博州高唐,即刻上任,不得有誤。不奉本帥召令,不得擅自離開博州,否則視為謀叛,立斬無赦。」空空兒心道:「這是魏帥怕我為朝廷辦事,要將我弄去東面邊境軍營圈禁起來。」當此情形,也無可奈何,應道:「遵令。」

史憲誠一揮手,四名牙兵上前站到空空兒前後左右,將他圍了起來,竟似押送犯人一般,要將他立即押去高唐。

博州是魏博最東面的一州,州治王城,下轄聊城、博平、武水、清平、高唐、堂邑六縣。這一帶地平土沃,無大川名山之阻,而轉輸所經常為南北孔道,且西連相、魏,居天下之胸腹,可謂咽喉要地,戰國時期,諸侯往往爭衡於此。唐藩鎮稱兵,魏博最為強橫,與博州之地形四通不無關係。

高唐距離魏州四百里,位於博州最東北處,與平盧、成德兩大藩鎮接壤,縣城東距平盧鎮邊境、北距成德鎮邊境僅數十里之遙,為魏博津途之要,自古以來是用兵者之先資。

雖說魏博與平盧、成德同為藩鎮,氣味相投,兼以婚姻關係,然各自利益才是最要緊之事,歷任多有失和兵戈相向之事。昔日成德節度使李寶臣之弟李寶正娶魏博節度使田承嗣之女為妻,在魏州打馬球時發生意外撞死了田承嗣之子田維,田承嗣當場將李寶正杖殺,兩鎮關係惡化。後來田承嗣悍然用武力劫奪他道州郡,成德與平盧聯合起來,一起加入了討伐魏博的行列。不過這兩大藩鎮也是各懷鬼胎,被田承嗣鑽了空子各個擊破。此後三鎮之間雖無大的戰事,但摩擦不斷,關係相當微妙,正因為如此,扼守三大藩鎮交界處的高唐才被稱為魏博最艱險之地。空空兒既沒有帶過兵,也沒有打過仗,卻被派到這樣一個地方來當鎮將,也可謂十分離奇。

自到高唐上任,空空兒自知軍中有節度使田季安派來的心腹牙兵監視,也不理事,將大小軍務交給副將,自己半步不離開軍營,日日飲酒,喝得酩酊大醉才肯罷休。只是這種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個月後,魏州有牙兵來傳田季安之命,指斥空空兒酗酒,玩忽職守,將其貶為佐將,調任魏州莘縣 。空空兒猜想魏帥依舊不放心他,要將他調到更靠近魏州的地方,利於監視。

莘縣為魏州下轄十縣之一,西至魏博府城魏州九十里,東面與平盧接壤,至平盧府城鄆州 才八十里,戰國時齊國孫臏與魏國龐涓之間的馬陵之戰就發生在該縣境內。

空空兒到莘縣後的第一天,意外發現魏博推官邱絳也被貶來這裡做了縣尉,不免大是驚奇。問起緣由,邱絳卻是不肯明說。空空兒心念一動,問道:「莫非是因為嘉誠公主之死?」邱絳嘆道:「空將軍久未回魏州,竟能猜中,看來朝廷早已經知道嘉誠公主之死不同尋常了,唉。」又勸道,「公主一死,魏帥失去約束,行事詭異,空將軍可要多加小心。萬一觸怒魏帥,兵馬使也救不了你,說不定還會牽累兵馬使。」

言下之意,竟是暗示節度使田季安早有意尋找兵馬使田興的過錯。空空兒悚然而驚,道:「是,多謝推官提醒。」

邱絳連連搖頭道:「我早已經不是推官,不過是個下縣縣尉。」又道:「聽說空將軍跟前任萬年縣尉侯彝是結拜兄弟。」空空兒道:「是。」

邱絳道:「我同年 劉禹錫、柳宗元任監察御史時,曾寫信給我,信中均是對尊兄侯彝人品高義讚不絕口呢。他目下可還好?」空空兒道:「義兄已經被皇帝召回了京師,預備委以重任,偏偏御史中丞武元衡從中阻撓,耽擱了下來,現在仍然滯留在長安。」

邱絳微一沉吟,道:「我與武元衡從弟武儒衡也是同年,交情匪淺,也許可以寫信託他從中圓緩一下。」空空兒遲疑道:「這怕是不合適吧?」邱絳道:「正好我也要寫信於武儒衡,不過順便提上一句。」空空兒心想人家一片好意,對侯彝並無壞處,便道:「如此,多謝。郎君若是有事,盡可派人來軍營找我,我當儘力去辦。」邱絳道:「好,陽谷軍營的酒在這一帶可是大大的有名,日後少不得要多去叨擾。」

空空兒到莘縣上任,並不駐守莘縣縣城,而是奉命管轄魏博陽谷邊卡,軍營對面即是平盧陽谷邊卡,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對方守關兵士的臉。軍營生活極其單調艱苦,不過老天爺當真眷顧他,陽谷軍營營廚善釀美酒,味道竟與京城郎官清酒有幾分相似。空空兒大喜過望,忍不住故態重萌,時常飲酒醺醉,只不過比在高唐時有所收斂。

偶爾也會有訪客到來,比如聶隱娘,她早已經拿王景延人頭換回夫君趙存約,並告知玉簫也被放出大獄,與韋皋夫人張氏等人一起被劉辟軟禁在節度使府署中,雖然依舊是籠中鳥,卻至少不必再忍受刑罰之苦。

空空兒猜想是蒼玉清出面救了玉簫,卻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法子。每每一想到清娘,他都會感到一些莫名的悲傷,也許是因為寂寞,也許是因為思念,也許是他們二人永遠沒有希望在一起。這個時候,只有淡淡清香的美酒才是他惟一的安慰,他甚至不再顧及邱絳的警告,成鬥成斗地飲酒,當真有醉生夢死的念頭。

秋去冬來,空空兒在沉醉中度日如年,就像一隻折斷羽翼的老鷹,站在巨大的黑色天幕下,再也無法展開翅膀飛上天去。而此刻京師的局勢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入冬時,舒王李誼突然死在了十六王宅中,事先毫無徵兆。宮廷事密,外人也不知具體情形到底如何,但都懷疑他是被憲宗皇帝秘密處死,因為自德宗一朝以來,舒王一直是皇位最強有力的競爭者。本來一年前因為舒王求雨成功,不少人以為其手中握有鎮國之寶玉龍子,此刻方知玉龍子並不在舒王手中,不然他何以爭奪皇位失敗、落個「暴薨」的結局?

然而憲宗皇帝雖然勉強坐穩了皇位,日子也並不好過,他先是擺出強勢姿態,正式拒絕任命西川留後劉闢為新一任的節度使,以宰相袁滋暫代西川節度使,征劉辟入朝為官。劉辟不但不受詔命,還命人拘捕袁滋兄長袁峰全家。袁滋本奉命前往成都接手西川,聞聽兄長一家盡在劉辟掌握中,有所顧慮,遂停在半路,不敢進川。憲宗大怒,當即貶袁滋為吉州刺史,袁滋遂成為第一個還在上任途中即遭貶斥的西川節度使。

劉辟見新皇帝不肯就範,便乾脆預備兵戎相見,派重兵封鎖了所有進川要道。出兵前命人將被囚禁多日的推官林蘊押出,威脅要殺他祭旗。不過劉辟到底進士出身,是個文人,不願意當真殺死林蘊,暗中囑咐軍士行刑的時候虛砍幾刀,逼迫林蘊討饒即可。不料林蘊臨死不肯屈服,大罵劉辟不止。劉辟無可奈何,借口林蘊精通刑名,只將他貶為下縣縣尉。

年輕氣盛的憲宗聽說劉辟耀武揚兵,氣得暴跳如雷,然而他剛剛即位,根基未穩,根本無力派兵討伐西川,朝中重臣大多贊成順勢任命劉闢為西川節度使,暫行姑息政策。憲宗無奈,只得下詔任命劉闢為西川節度副使,知節度事、成都尹,雖然被迫承認了劉辟的地位合法,但是預留下節度使一職,預備作為伏筆。

詔命發出三日後,右諫議大夫韋丹奮然上疏,道:「如果劉辟不討,則朝廷無以令天下。日後藩鎮都會以他為榜樣,朝廷的旨意怕是出不了兩京。」一句話正點在憲宗的憂慮之處。考慮到劉辟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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