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剌長安心

皇帝語氣雖然客氣,空空兒一聽就情知不妙,皇帝叫他辦的事,定然與魏博有關。他雖厭惡藩鎮,可畢竟名義上還是魏博武官。河北諸藩鎮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暗通朝廷者不僅本人要被處死,家屬親族也一併誅殺,可謂十分殘酷。他當然不是懼死,可是他多年來食魏博俸祿,要他公然背叛魏博、為朝廷做事,確實是件為難之事。不過話說回來,他自己究竟還是大唐子民,難道要當面拒絕皇帝么?

俠客趨名利,劍氣坐相矜。黃金塗鞘尾,白玉飾鉤膺。

晨馳逸廣陌,日暮返平陵。舉鞭向趙李,與君方代興。

——王筠《俠客篇》

永貞元年八月二十二日,韋皋已死的消息終於傳到京師,同時送達的有西川將士請立留後劉闢為西川節度使的奏表,奏表上只說韋皋是「暴斃」,未說明經過情形。憲宗皇帝李純大為震驚,認為韋皋之死不同尋常。偏偏此時又接到西川監軍使李回送來的表書,竟然是聯合西川諸將士為留後劉辟請封劍南西川節度使一職。監軍使向來為朝廷耳目,為什麼會不奏報事實,而是先為他人請封?李純愈發感到事情可疑,緊急召集宰相在延英殿議事。

二十三日,詔令下達,憲宗皇帝堅決拒絕了西川請任劉闢為新任劍南西川節度使的聯名奏請,任命袁滋為劍南東、西川、山南西道安撫大使,即刻動身前往西川,名為撫慰,實則要去成都調查韋皋之死的真相。

袁滋字德深,陳郡汝南(今河南汝南)人,其外兄即為大名士元結。袁滋以處士薦授試校書郎,後因代表唐朝出使雲南、冊封南詔王異牟尋而一舉揚名 。德宗時任金吾衛大將軍,憲宗即位後才剛剛拜相,皇帝選中他前往蜀中,是因為他不但本人老成持重,與韋皋關係密切,且熟悉蜀中風物,兄長袁峰也正巧在西川為經略副使。

關中自八月初四順宗皇帝退位為太上皇以來,雨水不絕,道路泥濘難行,袁滋受命後不敢耽誤,還是冒著風雨上路。

八月二十九日,連綿陰雨多日的長安突然轉晴,憲宗皇帝視為吉日,在大明宮宣諭群臣,意氣風發,溢於言表。年輕的皇帝才二十八歲,胸懷扭轉乾坤大志,一心要親手解決令朝廷頭疼多年的藩鎮跋扈、擁兵自重的問題。

接受百官賀拜後,憲宗志得意滿,首先將目光投向了西南方——蜀中是京師外室,朝廷根本所在,因而兩千里外的西川將是他著手解決的第一個目標,他刻意將王叔文、王伾貶往東川、山南西,正蘊有不為外人知的深意。心中正盤算沉吟,忽聽得背後有人問道:「陛下莫非是在思慮西川之事?」

憲宗驚然回頭,卻見他那出身顯赫、論輩分比他還高出一輩的妃子郭念雲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到他身後。他雖登基為皇帝,卻並未同時立皇后,郭念雲以正妃之尊,也只是冊封為貴妃。他猜想他這位精明強悍的妻子多少會有些不高興,然則此刻從她臉上卻見不到任何不快,似乎只有真切的關懷,他一時猜不透她的真實心意,愈發忐忑起來。

天氣放晴後的數日,空空兒與聶隱娘、精精兒三人到達長安西面的延平門,正遇到一大隊神策軍士護送百餘名打扮怪異的番人進城,中間還夾有一名光頭和尚及一輛囚車,煞是扎眼。囚車裡坐的也是個胡服打扮的人,雙手反結系頸,他不得不仰起頭,好讓繩索勒得不是那麼緊。

此刻太陽即將落山,幾近夜禁時分,許多人趕著進城,卻被神策軍喝住為番人讓路,趕到一旁,難免怨聲載道。

空空兒見城門擁堵了不少人,便早早勒住馬韁,將馬車靠邊停下。精精兒傷勢未愈,照舊乘坐馬車,掀開帘子朝前望了望,不滿地道:「為何朝廷對這些胡人反倒比對自家百姓好?」聶隱娘道:「這些不是胡人,是吐蕃人。」

空空兒坐在車夫的位子,正好可以越過攢動的人頭看到吐蕃人進城的情形,忽然覺得那囚車中的人有些眼熟,心下大奇。忽聽見聶隱娘叫道:「空郎!」卻見她已經翻身下馬走到一邊,正朝自己招手,似有話要說。

空空兒忙躍下車來,過來先低聲問道:「這些人會不會是為論莽熱而來?」聶隱娘道:「這正是我所擔心的。空郎,刺殺論莽熱事不宜遲,要儘快動手,你當真決意要與我一道么?」空空兒道:「隱娘本可置身事外,是為了換我出獄才答應劉辟去殺論莽熱,如今尊夫還被關在成都府獄,我怎可袖手旁觀?」

聶隱娘笑道:「其實也不全為了你,我自己也想殺論莽熱,除掉這個隱患。魏帥年輕不懂事,容易被人攛掇,我可不希望他一步走錯,就此葬送了魏博。」

原來吐蕃自內大相論莽熱被韋皋生擒後,國內無帥,軍心浮動,有投降吐蕃的漢人向吐蕃贊普獻計,說中原人多貪婪之輩,不如懸以重賞,招募江湖亡命之徒營救論莽熱出來。然則懸賞五百萬貫營救論莽熱的消息放出後,並未有多大動靜,這是因為論莽熱雖只是被軟禁崇仁坊宅邸中,但長安坊區封閉管理,城防極其嚴密,營救難度太大,就算能用強將論莽熱帶出宅邸,也帶不出崇仁坊,更不要說出長安城了。五百萬貫錢確實夠榮華富貴幾輩子,可一想到沒那福分也就沒有那麼大的誘惑力了。又有人獻計不如以利益聯合藩鎮,吐蕃已佔盡河西隴右,西北與吐蕃毗鄰的無非是靈武、涇原、鳳翔幾鎮,然因靠近京畿,所任節度使均為唐朝廷信重之人,難以有機可乘,選來選去,最終挑中了河北魏博——所謂「長安天子,魏府牙兵」,魏博在天下藩鎮中兵馬最強,地盤卻是極小,在倒數之列,土地有限,人口和財力自然遠遠及不上鄰近的平盧、幽州、河東等鎮,這是魏博幾任節度使最為鬱結的一點。田承嗣在世時,多次預謀用武力奪取昭義鎮領土,昭義節度使薛嵩派心腹高手紅線潛入魏州,盜走節度使金印,田承嗣有所畏懼,這才按兵不動,並與薛嵩結為兒女親家。然而薛嵩一死,紅線不知所終,田承嗣立即故態重萌,不但發兵奪取昭義鎮相、衛四州之地,還殺死了朝廷剛剛任命的相州刺史,惹得代宗皇帝大怒。在高人指點下,唐朝廷利用藩鎮之間的矛盾,發詔調動八大藩鎮兵力征討魏博,戰事持續一年,魏博在南北兩線的圍困下,幾遭滅頂之災。虧得田承嗣狡猾多謀,用詭計挑撥分化八大藩鎮,令他們自己內鬥,這才逃過大劫。朝廷本無力征討,全靠以藩制藩,見田承嗣肯主動認錯,就此作罷,到德宗皇帝時,魏博益強,不得不以新都公主再嫁田承嗣子田華,又以嘉誠公主下嫁魏博節度使田緒,極盡籠絡。魏博雖不敢再輕易過界,但勃勃野心不減,吐蕃正是看中這一點,遊說現任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許諾若能營救論莽熱,吐蕃將發兵打下河東、河中之地後盡歸魏博所有。田季安倒真動心了,瞞著嘉誠公主,指派心腹侯臧專門去辦這件事。侯臧認為兵馬使田興正在京師向朝廷討要軍餉,人多易引人注目,僅帶著聶隱娘和趙存約二人,連同吐蕃派來的使者老郭一道來到京師。

空空兒這才知道當晚舒王遇刺時在堂內見到的兩名黑衣人除了江湖殺手王翼外,另一人正是吐蕃使者,問道:「老郭既是吐蕃使者,如何不多帶些自己人?」聶隱娘道:「老郭是漢人,並非吐蕃人,可能是以前鎮守隴右的軍將,隴右失陷後投降了吐蕃。」她雖是藩鎮武官,卻也相當鄙薄這類賣身投敵的漢人,不由露出了輕蔑的神情來。又道,「至於他為何自己不帶親信,反而花重金雇請江湖殺手王翼,我也很是費解,也許是因為吐蕃人容貌、口音異於中原漢人的緣故。不過我們當日去波斯公主府邸,並不是要刺殺舒王,而是打算綁走他,因為他是老皇帝最愛的皇子,預備拿他作人質交換論莽熱出來。這是老郭出的主意,他對中原局勢極其熟悉,到長安後更是如入家門,所以我才說他應該是朝廷前任軍將。」

空空兒心念一動,忽想起當晚舒王李誼在波斯公主薩珊絲家遇襲時的情形:金吾衛大將軍郭曙一刀向那老郭背上斬去,卻被老郭回身擋住,動作極其嫻熟,倒是像二人事先操練好了一般,郭曙自己當時也相當意外,特意停手問了那老郭一句什麼話。這吐蕃使者既叫老郭,想來是因為姓郭的緣故,莫非他跟郭家有什麼干係?可既是郭家的人,又如何能背叛朝廷、投靠吐蕃?一時間也想不明白究竟,只可惜郭曙已經意外亡故,不然還可以直接去問個清楚。

聶隱娘續道:「不過自那次綁架舒王失敗後,不但京師警戒極嚴,舒王身邊護衛大大增強,就連論莽熱的住處也換了神策軍把守,我們再沒有機會下手,只好一直等待。至於後來羅令則半路殺出,買下隔壁宅邸,花數月時間挖了一條地道,成功從神策軍眼皮底下救走了論莽熱,確實高明,相當令人佩服。空郎,你與他有所交往,可知道此人來歷?」

空空兒搖了搖頭。聶隱娘道:「此人謀劃深遠,一定是非常人,空郎以後再見到他可要多加小心了。」

空空兒卻還是不解,問道:「若說羅令則是為了五百萬貫賞金費盡心力營救論莽熱出來,那波斯公主薩珊絲富可敵國,又為什麼要捲入其中?」聶隱娘道:「薩珊絲雖然有錢,卻只是寄人籬下,上次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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