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韋皋之死

楚原勉力睜開眼睛,卻真的發現自己身處在空中,無處依託,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一黑,「撲通」一聲落入水中。過得片刻,水中浮力將他託了上來,幾大口水嗆入喉中,他竟然又醒了過來,略一仰頭,才發覺身在百尺樓下的摩訶池中。正不明所以時,卻見眼前不知道從哪裡浮起一具屍首來。

紫燕黃金瞳,啾啾搖綠鬃。平明相馳逐,結客洛門東。少年學劍術,

凌轢白猿公。珠袍曳錦帶,匕首插吳鴻。由來萬夫勇,挾此生雄風。

託交從劇孟,買醉入新豐。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

徒令日貫虹。燕丹事不立,虛沒秦帝宮。武陽死灰人,安可與成功。

——李白《結客少年場行》

韋皋歷來深藏不露,這次卻出人意料地為精精兒的神奇遁走大發脾氣,負責轉移押送的牙將邢泚被責打了五十杖,罰俸三月,當日所有在場的牙兵各被打二十杖,罰俸一月。牙兵們驚惶之下四下搜捕,不辭勞苦,然而卻是始終沒有尋到精精兒的下落。成都府甚至懸出三十萬貫的重賞,鼓勵百姓們舉報,也沒有任何線索。那精精兒和傳說中神秘的空空兒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消散在晨曦的霧氣中,無影無蹤。

局勢變化得極快,日日不斷有驛馬往節度使府中飛傳消息。王叔文因母親病死去職後,其同黨王伾頓感孤掌難鳴,四處奔走,想為王叔文破例請官延爵。然而之前王叔文當權時大有小人得志之態,得罪的人太多,沒有人願意在這個節骨眼上替他出頭說話。王伾感到大勢已去,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天,他在翰林院中當值,從白天坐到晚上,寢食難安,到了半夜,突然大叫一聲,說:「王伾中風了。」倒地不起,被人抬回家中,外人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中風還是假裝病重,一直為二王控制的順宗皇帝終於就此落入反對王氏集團的宦官之手。

當年七月二十八日,在大宦官俱文珍等人的操縱下,順宗皇帝下詔書命太子李純監國。八月初四,又下詔書令李純繼位,改貞元二十一年為永貞元年,自己退位為太上皇,在位僅六個月,是唐朝歷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至於這是不是順宗的真實心愿不得而知,反正皇帝久病深宮,行動不得自由,又無法開口說話,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八月初九,太子李純即皇帝位於宣政殿,是為憲宗皇帝。在眾多武力勢力的支持下,朝政大權終於順利轉移到新登基的年輕皇帝手中。太上皇一黨的王叔文集團立即遭到了全面清算,王叔文貶為劍南東川道渝州 司戶,王伾為山南西道開州 司馬,餘黨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則分別貶往南方邊遠蠻荒之地。原宰相鄭珣瑜和高郢雖未公開依附王叔文,然因無所作為,也被分別降為吏部尚書和刑部尚書。受王叔文一手提攜的宰相韋執誼因岳父杜黃裳剛被新皇帝拜為宰相,暫時未被免官,於是出現了岳父、女婿同時為相的罕見異事。最令人大掉眼珠的是右金吾大將軍袁滋竟然升任宰相,風傳他在支持李純即位上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一直支持舒王的神策軍中尉孫榮義被免職,改由李純親信吐突承璀出任神策中尉。一些被順宗皇帝貶斥的大臣也重新被起用,如因刑訊侯彝與劉禹錫不和被貶為太子右庶子的武元衡重新出任御史中丞要職,前任京兆尹李實早已經病死通州任上,甚至連遭德宗皇帝貶斥的韓愈也被重新召回京師任國子監博士。

消息傳來蜀中,官民人人稱頌節度使韋皋高瞻遠矚,雖然太子李純尚未正式登基,然而韋皋首倡太子監國意義重大,將來必然要得到豐厚的賞賜,三川定是他囊中之物。相應的也有不開心的人,譬如現任劍南東川節度使李康和山南西節度使嚴礪等,不得不擔心以後的出路。

這一日,中秋剛過,韋皋心情舒暢,突然要再去錦江春酒肆飲酒。劉辟聞訊忙趕來勸道:「那吐蕃論莽熱逃出京師後一直下落不明,太尉還是小心些,不如派人去買些酒來,在府署裡面暢飲也是一樣的。」

韋皋沉吟片刻,道:「也好。」又問道,「聽說你新收了一名絕色女子,可是真的?」劉辟道:「是,她名叫麗娘,是個寡婦。卑官上次自京師回蜀中時在劍門遇到她,傷了腿走不動路,因夫君新喪,無依無靠,蓬頭垢面,卑官見她可憐,就帶她一道回了成都。哪知道她竟願意留下來執箕帚伺候夫人,夫人見她賢淑知禮,便讓我收了她做侍妾。」

韋皋道:「嗯,儻來艷福,予而不取。你那麗娘的姿色,比起我的玉簫如何?」劉辟望了一眼玉簫,道:「麗娘年逾三旬,已經是殘花敗柳,哪裡能與玉簫娘子相提並論。」韋皋笑道:「那好,明晚你帶上你的殘花敗柳來給本帥瞧瞧,咱們幾個一道到百尺樓頂上飲酒賞月,看看到底是景美還是人美。」劉辟不敢拒絕,只得應道:「遵令。」

次日晚上,劉辟果然帶著麗娘來到百尺樓拜見韋皋。那麗娘一身淡黃衣衫,略施脂粉,風韻楚楚,嫵媚動人,韋皋細細品度之下,玉簫竟是大大不及,不免有些不快。

宴席設在四樓的穿廊花廳,這裡能居高臨下俯瞰成都全城,月色皎然,亮如白晝。酒是新從錦江春酒肆運來的燒酒,正是韋皋喜好的那一口。劉辟使了個眼色,麗娘便盈盈站起來,往一隻文杯 中斟滿酒,雙手奉到韋皋面前,嬌聲道:「西南百姓盡盼太尉早得三川,好同沐恩澤。」

韋皋料想是劉辟教她這麼說,心中仍是大悅,接過酒來一飲而盡,笑道:「好,麗娘也坐下來飲一杯。」幾杯酒下肚,暖意漸生,豪氣更旺,轉頭卻見玉簫面色不善,正拿手扶住額頭,不禁一愣,問道:「你怎麼了?」玉簫道:「回太尉話,玉簫好頭暈。」韋皋皺眉道:「頭暈?是畏高么?」

忽聽得麗娘道:「我也是。」搖晃了兩下身子,仰天就倒,劉辟眼疾手快,忙將她抱住,慢慢放倒在地上。韋皋尚不明所以,忽然用手捧住小腹,一頭俯在酒桌,道:「酒……酒……」聲音暗啞,始終說不出「酒」下面的字來。忽聽見劉辟也道:「酒里有毒。」軟倒在一旁。玉簫身子一歪,連同凳子「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上。

百尺樓是禁地,無論官民不奉召絕不可擅進,牙兵也只在樓外戒備。此刻隨侍韋皋身邊的只有晉陽、楚原二名侍衛,唐棣、唐楓兄弟因母親病重,又是中秋,被韋皋特准假三天,歸家還未返回。楚原見突髮狀況,忙搶過來抱住韋皋,道:「晉陽,你快去叫人來!」

忽聽得「哧」地一聲輕響,背心劇痛,背後有人用利刃刺中了他,刀刃冰涼,卻又如火般熾熱,他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開始劇烈燃燒了。天黃地蒼,碧血丹青,利劍像一條饑渴的蛇,噬吸著他的每一滴熱血,他漸漸失去了神智……

只聽見耳邊呼呼風響,身子綿軟酥麻,如在半空。楚原勉力睜開眼睛,卻真的發現自己身處在空中,無處依託,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一黑,「撲通」一聲落入水中。過得片刻,水中浮力將他託了上來,幾大口水嗆入喉中,他竟然又醒了過來,略一仰頭,才發覺身在百尺樓下的摩訶池中。忽有什麼物事自空中飄落,蓋在他頭上,兩下扯開,卻是一件衣衫。正不明所以時,卻見眼前不知道從哪裡浮起一具屍首來,衣衫穿著正是韋皋,只是沒有了腦袋,斷頸處只有一個血窟窿。他氣血翻湧,大叫一聲,立時又暈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有人大叫他的名字,楚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被從水中救了上來,正躺在水榭上,牙將邢泚率數名牙兵圍在四周。楚原道:「太尉……太尉……」邢泚咬牙切齒地道:「太尉已經被精精兒殺了,他正要帶著玉簫從水路逃走,幸得被我等及時發現捕獲。」

楚原道:「精精兒?」邢泚道:「他人就在那邊。」命人扶著楚原坐起來,果見那逃走多日的精精兒手足戴了重銬重鐐,正歪倒在一旁大口吐水,似是剛被從水裡撈上來。玉簫斜背著一個大包袱,渾身濕透,正倚靠在一旁欄杆上,六神無主地望著韋皋的無頭屍首。

一名牙兵托著一柄匕首奔過來稟道:「這是在精精兒身上發現的兇器,刃上還有血跡。」楚原大怒,道:「扶我起來。」勉強站起身來,奪過牙兵手中匕首,跌跌撞撞走到精精兒身邊,命道:「拉他起來。」兩名牙兵一左一右挾起精精兒。楚原忿然道:「太尉待我恩重如山,我今日剜出你心尖為他報仇。」舉刀便向精精兒心口捅去。只是他身受重傷,手臂剛一舉起,牽動背心創口,「啊」了一聲,幾欲跌倒。

邢泚大吃一驚,急忙搶過來扶住,奪下楚原手中匕首,勸道:「楚侍衛切切不可魯莽,太尉首級被割走,不在精精兒身上,他一定還有同黨,必須從他身上問出同黨下落。」楚原恨恨道:「他殺的可是太尉,……」忽扭頭髮現同伴晉陽、支度副使劉辟也都濕漉漉地躺在一旁,雙目緊閉,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急怒攻心,立即暈了過去。

邢泚忙道:「來人,快找人來救治劉使君他們幾個,將精精兒押去成都府獄囚禁,玉簫先關在節度使府署中,等稟明太尉夫人再做處置。」

精精兒腹中嗆水吐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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