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蜀道難

玉簫心道:「薛濤找我,無非是要我替她在太尉面前求情。這女人以前也是太尉身邊的人,明明知道他脾性難測,伴君如伴虎,卻賄賂獄卒公然來節度使府找我,不是有意想拖我下水么?」不過她倒是極願意看見這個曾經在成都風光一時的女人淪為階下囚的樣子,當即道:「前面帶路。」

雄兒任氣俠,聲蓋少年場。借友行報怨,殺人租市旁。吳刀鳴手中,利劍嚴秋霜。

腰間叉素戟,手持白頭鑲。騰超如激電,迴旋如流光。奮擊當手決,交屍自從橫。

寧為觴鬼雄,義不入圜牆。生從命子游,死聞俠骨香。身沒心不懲,勇氣加四方。

——張華《博陵王宮俠曲》

終於進入了夏天,這是西南一年中最熱、最潮、最悶的時節,也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日子。今年恰好是乙酉年,生肖屬雞,湊巧又是盲年 ,上個立春在本年新年之前,下個立春又在來年新年之後,雞年無春,大不吉利。自從年初正月德宗老皇帝李適突然病死、又癱又啞的太子李誦即位後,人們都悄悄議論,說今年的災難始於天子,年成肯定不會好,怕是天下會有大難。

今年蜀中的雨水也大大少於往年,自入夏以來,成都一直驕陽似火,炎熱無比。城中七八十歲的老人們都說:「活了這麼久,還沒有這般熱過。」晚上倒也罷了,白天烈日當頭時,火辣辣地烤得人渾身冒油,真恨不得直奔到水邊,一頭扎進去,再也不要起來。

成都東接於巴,南接于越,北接於秦,西奄峨嶓,金城石郭,既麗且崇。又是一座水靈靈的城市,內城中有龍堤池、摩訶池 ,外城郭有天井池、柳池、千秋池,「珍木郁清池,風荷左右披」。又有兩江一溪三道河流,「蔭簟流光冷,凝簪照影欹」,不過都是人工開鑿,除了有秦孝文王時李冰為解決岷江之水害而開挖的郫江、流江外,又有現任西川節度使韋皋引郫江水穿越外城的解玉溪。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據說是水中細沙細膩柔軟,可以用來解玉,也由此促進了當地玉石業的發展。

這韋皋頗為傳奇,他年輕時遊歷蜀中,為西川節度使張延賞之女張恩慈青睞,主動下嫁為妻,卻被岳父、岳母嫌棄,以致三十八歲前還是個默默無名的小人物,最後受不了岳父母的白眼,不得不離開成都,投在隴右節度使張鎰手下做了一名幕僚,很快因為才幹突出得到重用。公元783年,長安發生「涇原兵變」,京師長安被亂兵攻佔,德宗皇帝李適也不得倉皇出逃。鳳翔兵馬使李楚琳響應叛軍,殺死了隴右節度使張鎰。另一叛將牛雲光還想邀請韋皋一道投奔叛軍,結果被韋皋果斷殺死,他隨即趕去奉天投奔落難中的德宗皇帝,當即被封為隴州刺史、奉義軍節度使。叛亂平息後,又進封為左金吾衛大將軍,不久更是以有功之臣出鎮蜀中,替代他岳父張延賞成為劍南西川節度使。張延賞當年曾當眾羞辱韋皋,而今女婿風光歸來,羞愧難當,不敢面對,連夜收拾細軟從後門溜走。

安史之亂後,中央皇權威令削弱,地方將領跋扈難制,蜀中不斷有兵變發生,史稱「蜀人好亂」,張延賞任西川節度使期間,就曾被部將兵變逼得棄成都逃走。加上蜀地地處西南邊陲,西有吐蕃,南有南詔,自天寶年間南詔與唐朝交惡以來,轉投吐蕃懷抱,二國時常聯兵侵犯蜀地,最嚴重的一次南詔軍隊甚至攻入成都外郭,掠走大批工匠、女子,成為唐朝的心腹大患。可以說,韋皋所接手的西川是一個很亂的攤子,然而他上任後卻大顯身手——到西川之初,即以高壓嚴酷手段平定內亂,加重賦稅,大肆搜刮民間財物,以錢財厚結天子,極討貪財的德宗皇帝的歡心;數年後,西川府庫充實,他又提高蜀中將士軍餉,軍中凡有婚配喪葬時,一概供給所需的全部費用,由此得將士死力;在外敵上則採取分化瓦解的措施,南撫南詔,西擊吐蕃,在解決邊患上取得了赫赫戰功;等到地位徹底鞏固後,他開始緩解蜀中百姓的負擔,每隔三年免一次賦稅;又因為成都僅西郊繁盛,花費巨資修繕城東的大慈寺,極大地帶動東郊經濟繁榮,在南城外萬里橋一帶創建新南市,大興市井,開拓通衢。一系列恩威並舉措施的成功,為韋皋帶來了巨大的名利和聲望,不僅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更被蜀人比之為「諸葛亮再生」,威望極高,西川兵將也只知道有韋皋,不知道有天子。事實上,當時已經有「一揚二益」的說法,說的是普天之下最富庶最繁華的地方並非帝國京師長安,而是淮南道的揚州和劍南西川道的成都。

蜀人感激韋皋,「錦江春酒肆」 的老闆娘卓二娘也是其中之一,只因她家酒肆大大受惠於韋皋開拓的新南市。韋皋鎮蜀之前,成都南郊一帶是處風景優美的遊覽區——萬里橋跨在流江上,是七星橋 之一,本身就是處出名的古迹。相傳三國時費禕出使吳國,諸葛亮送他到這裡上船時說:「萬里之路,始於此橋。」由此而得名萬里橋,歷代詩人吟詠極多;橋南不遠處就是祭祀劉備、諸葛亮的合廟武侯祠,古柏蒼翠,柏影森森;萬里橋西面則是大名鼎鼎的杜公草堂 ,坐東向西,背負錦城,面向岷山雪嶺,旁有浣花溪。杜甫《絕句》一詩更是生動描繪了草堂周圍的婉約旖旎景色:「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雖然僅是幾間低小的茅齋,頹廢已久,卻因為其主人的顯赫詩名而成為勝跡。女才子薛濤仰慕杜甫詩名,脫樂籍後搬出節度使府,也特意將住處選在杜公草堂附近;西南則有碧綠清幽的百花潭 ,又有著名的青羊宮——名勝雖多,適合探古訪幽,終究還是人煙清冷。但自新南市建立以來,南郊列市縱橫,商賈如織,人口由此增長數萬,樓閣宏麗,成為一時之盛,再也沒有了昔日「清江一曲抱村流,盛夏江村處處幽」的景緻。

錦江春酒肆位於萬里橋頭東南,傳說漢代時卓文君正是在此處當壚賣酒。這是家祖傳的老店,偏偏女主人又姓卓,由此引來許多遐想猜議。不過她家賣的是自家釀製的燒酒,與蜀中傳統的醴酒 大不相同,當年大詩人杜甫經常來這裡飲酒,特意寫下了「蜀酒濃無敵」的詩句,盛讚「錦江春」酒醇香性烈,甚至有人覺得錦江春比西川著名貢酒劍南春還要好上許多。那時的錦江春酒肆還是家小店,除了賣酒外,也兼做客棧的生意來勉強填補不景氣的燒酒業,不過是最下等的雞毛店,只有幾間大通鋪,投宿的也多是鄉下來城中賣力氣找活兒乾的苦力。但如今再看錦江春,當真是土雞飛上了枝頭,舊房子全部翻新成了酒肆廳堂,又在東面買了一大塊地,後半部分作為釀酒作坊,前半部分則新建了一座庭院式的豪華客棧,兩層樓,三十來間房,有長廊與酒肆連通,院子中和長廊兩邊種滿芙蓉,花開時紅艷似火,燦若雲霞,竟成為成都南面最著名的客棧。錦江春能有今日光大門楣的局面,遠遠超越祖輩,除了女店主卓二娘本人精明能幹外,更多地是受惠於韋皋的新南市舉措,因而她對這一任節度使是相當感恩戴德的。

卓二娘早已經過了不惑之年,露出些勞碌婦人的老態來,然則眉目間還是多少有些年輕時的風情。她梳著蜀中最流行的驚鵠髻,髮髻上插著兩枚翠翹,穿一襲薄薄的襦衫長裙,正倚靠在酒肆門口,手裡拿著一把竹製的蜀扇,張開如滿月,往自己汗津津的臉上猛扇,手腕上的纏臂金釧晃來盪去,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如此炎熱的夏季,多少會影響酒肆的生意,雖說一大早有人來訂了五十壇燒酒,夥計們都派出去送酒了,然此刻臨近正午,夥計一個沒回來不說,也沒有一位主顧上門,這讓喜歡熱鬧的卓二娘著實有些不快,那張圓臉上常掛著的笑容也不見了,替代為一種無可奈何的怨恨。一轉頭,見丈夫魚成正縮在櫃檯後打盹,一腔怒氣正無處可發,立即走過去,將扇子往櫃檯上重重一敲,喝道:「死人,活兒幹完了嗎?又偷起懶來了!」

魚成瞬間驚醒起來,他是入贅女婿,人本分老實,受妻子的頤指氣使慣了,慌忙應道:「是,是,我這就去酒窖。」卓二娘看見丈夫這副窩囊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怒道:「我卓二娘怎麼就嫁了你這麼個……」

忽見那住在後院二樓天香號上房的精公子施然出來,一身翻領胡服既華麗又醒目,腰間掛著的承露香囊及玉佩隨著矯健的步子來回晃動,愈發顯得風姿瀟洒、玉樹臨風。卓二娘忙舍了丈夫,迎上前笑道:「精郎,今日可起得早。」

這位精公子二十四五歲年紀,名叫精精兒,新來成都沒幾天,據說約了人在萬里橋東面七八里處的合江亭 碰面,因而選了錦江春住下,陸路、水路都方便。他孤身一人,似商非商,似士非士,卻是一身貴氣,作派奢侈大方,就連閱人極多的卓二娘也看不出他的來路,只是一力奉承。

精精兒笑道:「二娘又在笑話我了。」他自住進錦江春以來,均是天黑前到酒肆對面的米氏櫃坊拿飛錢兌換大把銅錢,再雇了車馬進內城玩耍,大清早才回來酒肆睡覺,一直睡到下午才起,確實如卓二娘所言,他今日是起得早了。

精精兒雖不明說去了何處,但像他這樣年輕英俊、輕佻風流的貴公子,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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