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天河水

那人頭肌肉已軟,入手即是肉漿,頭頂頭皮早已經爛盡,頭髮垂掉在一邊,然而裡面頭骨還真蓄有一汪天河水。空空兒也顧不得許多,扯下一片衣襟,浸入頭顱中將水吸干,再奔回李公子,撬開他嘴唇,將衣襟中的水一點一點擰乾滴入他口中。等了片刻,卻是不見動靜,回頭問道:「這天河水當真能解毒么?」

欲出鴻都門,陰雲蔽城闕。寶劍黯如水,微紅濕余血。白馬夜頻嘶,三更灞陵雪。

——溫庭筠《俠客行》

金吾衛中郎將奉命將空空兒送來大理寺獄。因皇城天黑即關門落鎖,進去很是費了一番周折,守衛順義門的監門衛士本不欲奉京兆尹命,但聽說要進來的是侯彝的朋友,便破例開了門。獄卒領空空兒來到獄中,卻見牢房裡面布置一新,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桌案上有紙有筆,有酒有肉,角落中更是堆滿衣服、棉被、食盒等物,想來是百姓們自發送來的禮物。侯彝正側倚在一張榻上秉燭讀書,那榻上鋪了厚厚的裘皮,看上去又柔軟又溫暖。

空空兒見狀,驚奇萬分。侯彝放下書本,招手讓他近前坐在卧榻上,笑道:「多謝空兄花錢打點這一切,如今這裡竟是比我住所還要豪華舒適。」空空兒搖頭道:「不是我。」侯彝聞言也十分驚訝,道:「原來是有人冒你之名送來的。」空空兒不好意思地道:「小弟一向貧寒,哪裡買得起這些?」

侯彝道:「這我知道,不過聽說這裡獄卒上上下下都得了好處,我還以為是你向魏博進奏院借了錢。」空空兒道:「或許是波斯公主所為。」當即原原本本說了薩珊絲花重金收買京兆尹李實府中下人,得知李汶在遇刺前已經死去,自己由此得到啟發,趕去找了萬遷確認,又去親仁坊檢查屍首,有了重大發現,只是略過與第五郡和蒼玉清見面一節不說。

事情突然起了重大變化,侯彝也深感意外,半晌才道:「原來早已經有人搶先動手。」空空兒道:「而且兇手十分高明,不露痕迹。只是我始終想不明白之前為何京兆尹一心認定李汶是死於中毒。」侯彝道:「這很容易解釋,京兆尹大概也聽說過所謂宮廷秘葯的事,他見屍首驗不出中毒跡象,便以為李汶是死在宮廷秘葯下。當然,他也知道李汶是代他而死,死的人本該是他自己,一想到秘葯涉及宮廷,事態複雜,難免恐慌。聽說太子為人忠厚,很不喜歡京兆尹禍國殃民,宮中反感他的大有人在,他殺了宦官轄屬的教坊都知成輔端,打狗也要看主人,多少得罪了宦官勢力,正因為他不知道是誰要他死,所以才格外恐慌。」

空空兒道:「原來如此。難怪我揭破李汶死因時,京兆尹大大鬆了口氣。」侯彝笑道:「你真不該告訴他,讓他日夜擔憂才好呢。不過那毒藥既然如此厲害,怎麼會有一個如此風雅的名字——美人醉?」空空兒道:「不過是傳說而已,未必真有。」

侯彝道:「你來見我,是因為想不出誰是兇手么?」空空兒道:「是。我想兇手應該早潛伏在樓中,等僕人退出去後,突然從背後捂住了李汶的嘴,然後用短棒之類的鈍器擊打在他後腦勺上,一棒致命。」侯彝道:「如此,兇手肯定武功不弱,且能殺人後從容將屍首擺好在卧榻上,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很可能是江湖人物。」空空兒道:「是,我也這麼認為。小弟倒是認得一人,武功既高,也是以短棒為兵器,只是此人只為錢殺人,殺人後必取首級,李汶死狀,完全不是他的風格。」

侯彝道:「你說的可是王翼?」空空兒道:「是,王翼人稱兀鷹,為人狠毒,卻十分驕傲,這般偷偷摸摸掩飾殺人手法的方式,他是不屑做的。」侯彝道:「嗯,京兆尹仇家不少,民憤極大,希望他死的人成千上萬,要找出真兇,怕是難上加難。就算真的能找到他,我也不希望空兄將他交給京兆尹換我出來。空兄,你可要答應我。」

空空兒明知道如果十日內不交出真兇,李實肯定會不擇手段折磨侯彝,但他卻不能拒絕侯彝的請求,換作是他自己,也一定會這麼做,沉吟片刻,點頭道:「好。」

侯彝這才長舒一口氣,笑道:「別盡顧著說話,這裡有酒有肉,來,咱們好好喝上幾杯。」豪氣干雲,渾然不將自身生死放在心上。空空兒道:「好。」扶侯彝坐起來,酒杯碗筷都是現成的,倒出來兩杯酒一嘗,竟是上等美味的好酒,一口氣連喝三杯,這才贊道:「好酒!」又道,「少府身上有傷,還是少喝酒為好。」侯彝道:「不過一點皮肉之傷,況且你送來的葯靈驗無比,已經好了許多。」

空空兒道:「今日侯從事特意找我問及少府,少府可有什麼話要小弟轉告?」侯彝連連搖頭,道:「別提我這位長兄,當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將來空兄回去魏博,可代我去見見家母,告訴她老人家,我侯彝可沒有給侯家丟臉。」

空空兒聽他有囑咐後事之意,料來他精明過人,意識到此案複雜,牽涉過多,怕是凶多吉少,心中很是難過,可勉強說些安慰的話對侯彝這樣的人也顯得多餘,只好應道:「好。還有么?」侯彝道:「自我被關在牢里來,心緒一下子寧靜了許多,仔細回想以前的事,倒真想起一個人來。」

空空兒見一向豪爽的他突然露出些忸怩之色來,問道:「是女人么?」侯彝點點頭,道:「我未中進士前,曾經在嵩山苦讀,借住在中嶽寺里,寺廟附近有家酒肆,只有父女二人,父親名叫唐大,女兒小名阿寶。我常去酒肆飲酒,久而久之,終於與阿寶熱戀,當時私愛纏綿,不能自割,曾嚙臂為志。後來我赴京趕考,中進士後又忙於參加吏部的考試,如此過了一年多,終於順利步入仕途,再去嵩山接她父女,酒肆卻已經成為一片焦土。問起附近僧人,才知道是山中山棚所為,這些人以射獵為生,不務農桑,居無定所,驕悍好鬥,連官府也不放在眼裡,時常出山搶劫殺人。唉,我本有意娶阿寶為妻,想不到只一年有餘,便是天人永隔,這也算是我生平憾事。多年來我沉浮宦場,營營役役,顧不上娶妻,慢慢也淡忘了阿寶,如今靜下心來,往事歷歷在目,誓言猶在耳邊,我才知道,她依舊還在我心底。人生匆匆,不過百年,我如今才算明白,至死不能忘懷的總是情和愛,其他一切悲歡得失只是暫繫心頭。空兄,這番話我從未對旁人說過,你可不要取笑於我。」

空空兒嘆道:「怎麼會呢?」他自己也有過同樣的經歷,感情創傷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為紛繁世象在心中的投影所掩蓋,但當人生雜事隨死之將至而化為雲煙,昔日歡愛與痛苦的印跡就如水落石出,讓人最後去忍受和享受。

嘆息一回,侯彝又問道,「空兄可有心愛的女子?」空空兒黯然道:「有,不過她早嫁給了旁人。」

侯彝道:「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我都是可憐人。不過侯某能識得空兄這樣的朋友,死而無憾。」空空兒道:「好個死而無憾。」侯彝忽爾靈光一現,笑道:「空兄,你我就此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空空兒自是喜出望外,當下兩人敘了年歲,空空兒二十六歲,侯彝三十三歲,卻是比空空兒大了七歲有餘,自是侯彝為兄長。侯彝還欲起身,空空兒忙道:「義兄身上有傷,何必拘泥虛禮?你我同飲三杯,就當是向天拜了三拜。」侯彝道:「好極了。」二人一起飲了三杯,就此結為兄弟。

兩人均是喜不自勝,侯彝道:「我在家中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位兄長,都不怎麼和睦,想不到今日能有幸與賢弟結為骨肉至親。」空空兒道:「小弟從來就是孤身一人,倒是我高攀了。」侯彝道:「魏博兵馬使田興不也是你義兄么?」空空兒道:「嗯,他是我母親在世時做主認的義兄,跟你不同。」言下之意,自然是侯彝要比田興更親。

侯彝聽了十分歡喜,道:「賢弟,愚兄有句話勸你,還是儘早離開魏博為好,朝廷與藩鎮戰戰和和多年,早已經是勢不兩立,只是當今皇帝老邁羸弱,無力應付藩鎮之叛,只好狂征暴斂,大肆聚集錢財,將來太子即位,便可以利用這些錢做軍費討伐藩鎮。」空空兒道:「義兄是說皇帝任用李實這樣的貪官其實是有意為之?」侯彝道:「這只是愚兄個人推測。但無論如何,如今府庫充實,將來若有強勢的新皇帝登基,戰爭不可避免。」

二人正傾心交談間,忽有獄卒急奔過來道:「侯少府,宮裡來人提你了!」侯彝莫名其妙,問道:「什麼宮裡來人?」

獄卒不及多說,只匆匆開了牢房,只見一名黃衣宦官領著數名神策軍士攜著擔架進來。那宦官好奇地打量著牢中的陳設,尖聲尖氣地道:「喲,這哪裡是牢房,簡直比客棧的上房還要豪華。」目光一轉,落在空空兒身上,問道:「你是誰?」獄卒忙道:「回中使話,他是京兆尹派來調查案子的人,名叫空空兒。」

那宦官點點頭,問道:「你就是萬年縣尉侯彝?」侯彝勉力坐直身子,道:「是,中使深夜至此,有何見教?」宦官道:「聖上要見你。」侯彝只在群宴中遠遠見過天子,從未被單獨召見,不禁大奇,道:「聖上為何要見我?」

那宦官名叫俱文珍,也是宮中相當有實權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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