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倏忽風雨

他與玉清幾次交道,已經知道她外表清冷,內心卻是剛烈執拗,他身在惡名昭著的魏博,這番話無論如何都難以令她相信。不料背心處的匕首竟是慢慢鬆開了,回頭一望,卻見玉清臉色慘白,搖搖欲墜,拿著匕首的手也無力垂下,忙道:「你受傷很重,別亂動,快些躺下。」玉清極是剛硬,道:「你是藩鎮的人,我不要你救。」

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我非竊賊誰夜行?

白日堂堂殺袁盎,九衢草草人面青。此客此心師海鯨,海鯨露背橫滄溟。

海波分作兩處生,海鯨分海減海力。俠客有謀人莫測,三尺鐵蛇延二國。

——元稹《俠客行》

與聶隱娘分手後,空空兒一路走回崇仁坊,進奏院的衛士見他騎馬出去、步行回來,不由得十分驚異,也不敢多問。空空兒回到房中,脫下衣服,將那藥酒擦在肩頭,片刻後如火炙般發熱,腫脹立消,紫黑的淤傷也淡了許多,當真靈驗無比。他略略躺下休息了大半個時辰,聽到市鼓聲響時,便又起床往蝦蟆陵去喝清酒。

進來郎官清酒肆,卻見已有不少人,坐在正中一桌的仍是當日見過的白居易、元稹、李紳三人,各有憂憤傷痛之色。店主劉太白一見空空兒,忙上前握了他的手,引他到角落一桌坐下,低聲道:「郎君可知道,今日那位劉叉郎君又來過了。」

空空兒吃了一驚,他早知侯彝已暗中放了劉叉逃走,可如今侯臧來了京師,滿大街都張貼著緝拿劉叉的告示,他為何冒著生命危險潛回長安,竟然還來到郎官清酒肆這樣人多眼雜的地方?不過劉叉為人嫉惡如仇,好勝心重,回來報復當日喝到假酒之仇也在情理之中。忙問道:「他來做什麼?是回來報復么?」劉太白道:「慚愧,當日確實是犬子大郎往酒中兌了水,原是小店的不是,劉郎回來,是特意來賠不是的。」

空空兒更是驚訝,道:「當真?」難以相信劉叉僅僅是為了句道歉又冒險回到長安。劉太白道:「是。他說他在武功 得知今年關中大旱,穀物失收,京畿乏食,不但酒稅繁重,而且米價比往年貴了十數倍,這才知道酒肆的難處,所以特意回來為當日的魯莽賠禮。」空空兒道:「他不知道現在通緝他的告示到處都是么?」劉太白道:「是是,這個我也看到了,不過劉郎本人似乎並不在意。」

空空兒道:「他現在人去了何處?」劉太白搖了搖頭,遲疑片刻,又問道:「劉郎當真殺了人么?被殺的是什麼人?」空空兒嘆了口氣,道:「一個該死的人。」劉太白喜道:「我就知道……」

忽聽得中間那桌李紳重重一拍桌子,怒道:「這還有天理么?」一旁白居易忙一拉他,道:「小點聲。」

空空兒道:「又出了什麼事?」劉太白黯然道:「郎君不知道么?教坊都知成輔端今日被京兆尹當眾在西市杖死了。」空空兒忙問道:「是因為什麼事?」劉太白道:「還能是什麼事,不過是因為成都知編了一支《三間堂屋》的曲子,嘲諷京兆尹瞞天過海,明明天旱,顆粒無收,卻還對聖上說什麼『禾苗甚美』。」

空空兒這才知道他去西市買葯時人們蜂擁去看行刑,被殺的人就是成輔端,眼前頓時浮現出那日在翠樓中成輔端唱歌的情形來,不禁喃喃道:「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碩米,三間堂屋二個錢。」劉太白忙「噓」了一聲,道:「郎君也知道這曲子,可不能再念了,不然被京兆尹安個誹謗朝政的罪名,可就要落個跟成都知一樣的下場,活活被打死不說,還要身首異處,割下首級掛在桿上示眾……」

正說到要緊之處時,劉大郎端了酒出來,重重往桌上一頓,倒嚇了人一跳。劉太白喝道:「你作死么?上個酒也那麼重,嚇著了客人。」

那劉大郎一臉木然,被父親當眾呵斥,也不以為意。劉太白又慌忙向空空兒道歉,空空兒道:「不要緊。」又如往常一般,陷入了他自己沉默的孤獨世界,只一意飲酒,心中卻有千萬條毛毛蟲在蠕動咬嚙,難受得厲害。

因為成輔端之死而難受的當然不止空空兒一人。實際上,《三間堂屋》的曲子已經在長安廣為傳唱,這才是京兆尹李實勃然大怒的原因,派人逮捕成輔端,以「誹謗朝政」之罪上奏。德宗皇帝年輕時飽經戰禍之苦,老年後刻薄寡恩,好猜忌臣民,一聽到「誹謗朝政」四個字,立即下令由李實處置,李實便將成輔端押到西市,當眾亂棒打死。又抓來了十多個欠租的平民,一樣當場杖死,以此來警戒那些欠朝廷租賦不交的人。

成輔端一死,長安大街上沒有人敢再唱《三間堂屋》。然而他和那十幾個平民的慘死並非毫無意義,終於激發了一些朝中大臣的胸中正氣,不過最先站出來的正是靠寫歌功頌德文章並以此吹捧討好李實得官的監察御史韓愈,這倒是讓人大跌眼鏡。韓愈連夜作《御史台上論天旱人飢狀》,與同僚張署、李方叔聯名上書,其中道:「臣伏以今年以來,京畿諸縣,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種所收,十不存一。……至聞有棄子逐妻已求口食,拆屋伐木以納稅錢。寒餒道途,斃踣溝壑,有者皆已納輸,無者徒被征迫,臣愚以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詳細描述了關中大旱、人們窮困到拆除房屋來交納官稅的實情。又以「京畿百姓窮困」為由,請求皇帝暫緩徵收今年的稅錢以及草秧、穀物等,等到明年蠶成麥熟時節再補收也不遲。

奏疏一早遞上後,平靜無波,連一點浪花都沒有興起。到傍晚的時候,忽然有詔書下達,韓愈、張署、李方叔三人因「誹謗朝政」獲罪,均被貶為偏遠的南方縣令,因是貶官,必須立即離開京師,家屬也得隨之離京,且得走驛路、住驛中,日行十驛 以上,行程非常緊迫。韓愈一大家子人都跟隨他在長安生活,尤其妹妹長期患病在床,負擔很重,這也是他不顧文人體面專為人寫墓志銘索取高額潤筆費的原因,忽然貶詔傳來,全家上下如失去主心骨,頓時愁雲慘霧。侄孫韓湘子才十歲,一心傾慕山川之趣,扯著韓愈的衣襟問道:「祖伯父是要去什麼好玩的地方么?帶湘子一道去吧。」韓愈見他童言無忌,一時無言以對。貞元以來,德宗皇帝對放逐大臣從不予寬赦,前宰相陸贄、鄭餘慶、前諫議大夫陽城、前京兆尹韓皋等名臣均因小過被貶十年以上,不準起複。韓愈回想起來自己多年來仕途坎坷,好不容易在京師安頓下來,這一貶謫又是前途渺漫,一大家子人流落無依,忍不住涕淚縱橫。

韓愈任國子監四門博士期間曾大力提攜後進,離開長安之際,在京的門生如李紳等均聞風趕來餞別,甚至連之前鄙視他奉承李實的白居易和元稹也冒著得罪當權者的危險,站在送行之列,這實際上已經是一種姿態。傳說李實暗中派了人將所有參與送別的官員、士子名字都記了下來,大約是要留待日後報復。

看到韓愈、張署、李方叔三人迅速被貶出京師的結局,人們這才知道當今皇帝未必是真老糊塗了,他很可能早就知道民間大旱實情,不過是想要聚斂更多的財物、佯作不知而已。一種恐懼的麻木、一種死一般的寂然瀰漫開去。然而,許多人沒有將平靜當真,沉默中傳達著不祥的隱喻,有遠見的人能感到風暴將至。長安城上彤雲密布,眼看將要電閃雷鳴,舉動稍一不慎,便可能會激起憤怒的騷動。

當夜有黑衣人潛到西市獨柳樹,預備解下懸掛在旗杆上的成輔端的人頭,不料正好被巡夜的坊卒撞見。那坊卒見那黑衣人手中利刃白光閃爍,也不驚慌叫喊,只「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道:「賢士,人頭萬萬解不得!小的也知道成都知死得冤枉,可京兆尹新下了連坐之命,一旦人頭丟失,不但小的要受杖責,還有這獨柳樹附近數十家店鋪都要連坐罰一百緡。一百緡哪,宮市已經攪得……」忽覺得有所異樣,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卻早已不見了黑衣人的蹤影,竟不知他是何時離開。又慌忙爬起來去看旗杆,那成輔端的人頭還在,月光下一雙眼睛瞪得老圓,怒氣如生,乍看之下,嚇得人渾身汗毛倒豎。

次日一早,空空兒徑直出了進奏院,不料崇仁坊南門卻還是緊緊關閉。空空兒上前問坊卒道:「不是早已經過了夜禁么,為何還不開坊門?」坊卒道:「郎君不知道么?京兆地區乾旱數月,滴雨未下,聖上命舒王今日在朱雀街上求雨,所有城邑坊里南門都必須關閉一天。」

原來在古代習俗中,南門是關涉陰晴雨雪之門,五行中以南方為火,關閉南門表示拒絕火氣,還要在南門外擺放一大桶水,表示祈水之意。關上南門的同時要大開北門,北方屬水,敞開向北的大門可以壯水氣之勢。同時還要在北門外放置一頭豬,因為豬是亥的生肖,而十二地支中亥屬水,方位北。

空空兒聽說究竟,嘆道:「晴雨是天地自然之理,雖皇室之尊,人心之靈,安能挽回造化。」那坊卒笑道:「郎君說的是,求雨不過盡人事以待天而已,聽說是舒王主動向聖上請求的,總比那些什麼事都不做的皇親國戚要好。」空空兒見他一個小小坊卒,竟也有幾分見識,不由慨嘆到底還是京師之地,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