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瀨戶內海! 十三

千代子去廣島,走的就是現在「光」號所走的線路,陸虎士想,她所看到的沿線景物,也就是自己現在正看著的了。當然有些變化。五顏六色的房屋,銀色的石油化工聯合企業,高速公路,立體交叉橋,這些那時還沒有。連電視都還沒有,電影里還幻想把演齣節目錄在炮彈里呢!可這起伏的翠綠的小山,忽隱忽現的瀨戶內海總是在這個位置,顯示出這樣的形體輪廓吧!為什麼非乘新幹線「光」號,沒有比「光」號慢點的車嗎?千代子乘的那種,窄一些矮一些木座客車當真絕跡了嗎?應當乘那種車!

「陸先生。」高橋靜子看他剛把視線從窗外收回來立刻說。

「啊?」

「你答應過的,又忘記了!」她撒嬌地噘噘嘴。

「什麼?」

「在車上把故事講完。」

「唔,唔,是的,不過也沒多少了!」

一九四五年春夏之交,這批華工被僥倖送回中國。這些人在國外積攢下過多的仇恨、過多的憤怒,比任何時候更熱愛祖國,忠於祖國。回來不久,他們派宋玉珂去尋找黨,在黨的領導下,幾乎沒怎麼動員,只是一聲令下,暴動就成功了。殺了工頭和看守的偽軍,奪取槍枝,把隊伍拉到了解放區,在那裡他們經過一段學習和休整,分發到各個崗位上去。大部分後來都在解放區的工廠里成了骨幹。也有一部分人參加了軍隊。

陸虎子參了軍。幾年之後,淮海戰役時他已經是軍隊中的下級指揮員。有天他的隊伍駐在江蘇一個小鎮上休整,上級來電話,說有幾位要回國的反戰同盟的戰友將從他的防地經過,要他安排食宿。首長在電話里說:「你是我們的日本通,發揮一下特長吧!」

陸虎子當真顯了身手,親手下廚房做紅豆飯,天婦羅,借來個攤煎餅的鏊子加上炭火做雞素燒。並且買了二斤酒。

一共只有六名日本戰友,還有兩個護送人員。剛一見面,他就認出戴眼鏡的「鬼子同志」來了。他與五年前差不了許多,臉上多了幾條魚尾紋,也只在笑的時候才顯出來。他卻沒有認出虎子來。經過介紹,虎子才知道他叫伊藤賢二。安置下住處,洗過腳,虎子請他們赴宴。幾個日本戰友到飯桌前一看菜,再把那燒得沙沙響的鏊子一看,歡呼雀躍起來:

「連長同志,你哪兒學來這一手?」

「日本、椿崗!我在那兒做過徵用工!」

從這兒開始,話聲和笑聲就不絕了。人們向虎子打聽這打聽那,問華工們的遭遇,也問日本當時的狀況。問得最詳細的是伊藤賢二,他在椿崗住過,還記得吉田眼鏡店和松竹影院。甚至說起渡邊大娘他還露出驚訝。

「是哪一家?有個女兒叫千代子的?」

「對的,千代子……」

「她們還在椿崗?」

「去廣島了,說是投奔舅父後再下鄉。」

「廣島?」伊藤賢二不再說話。別的人一時也沉默了。

虎子讓了一會兒菜,忍不住問道:「伊藤同志,你既認識千代子,也一定認識她哥哥吧!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認得,我們是同學,同時應徵入伍的,後來他也在被俘之後參加了反戰同盟。」

「現在在哪裡?回國了嗎?」

「四年前就犧牲了!」伊藤嘆著氣說,「犧牲在太行山區。」

別的幾個人說,渡邊義雄犧牲在反戰同盟的小報上登過消息。八路軍為他開了隆重的追悼會。

虎子好久沒有再參加談話,伊藤看他失神沉悶,故意用敬酒來為他提精神。

虎子發現自己有些失禮了,馬上打起精神來,尋找話題。開玩笑說:「伊藤先生,我會算命!你要算命嗎?」

「唔?」伊藤也發現自己失態了,打起興緻說,「看手相?」

「看手相!」

「那你給我看看!」

虎子拉過伊藤的左手看了看,又看看右手。

「你負過傷,大概是打在左腿上,恐怕是在二十一二歲的時候!」

同伴們齊問:「真的嗎?對嗎?」

伊藤嘿嘿笑著說:「怎麼回事,我才建立起無神論觀點來,你要給我再打破嗎!」

「沒什麼神秘的,我那晚上還吃了你一包糖呢!」

伊藤賢二對準他的臉,辨認好久,終於想起來。於是向大家作了介紹,人們的興緻火暴起來了:祝酒,猜拳,唱歌,日本人圍著煎餅鏊子扭秧歌,虎子跳阿波舞。從橋本大娘那兒學的,據說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第二天一早虎子送他們上路,伊藤賢二故意走在後邊,請求單獨和陸虎子談幾句話,他倆在一棵老槐樹下站了下來。

「陸同志,你知道吧,一個女人救了我這條命。」

「聽宋玉珂講過,好像救你的是個中醫的女兒。」

「不,他記錯了。那個見義勇為的女人就是你姐姐,她丈夫是被日本軍隊殺死的。」

「是這樣……」

「陸君,可惜我們各自肩負著對自己祖國、自己民族的責任,我們的生命都不屬於自己!我無法報答她的恩情。見到她的時候,替我謝罪吧。我不會忘記這一切。」

伊藤賢二抱了一下虎子的臂膀,告辭要走了。虎子又追上去說:「同志,我也拜託你一件事,你回去後有可能見到渡邊家的人嗎?」

「我要儘力找找看,渡邊義雄是我的朋友,我有責任把他的情形轉告他家裡人。」

「如果見到千代子,你說我一直惦記她!」

伊藤賢二發現這個解放軍連長像個姑娘似的臉紅了,聲音也不大自然。

「我明白了。請放心,我一定把話帶到。」他親切地拍拍虎子的胸,現出由衷的同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