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瀨戶內海! 十一

華工們被囚在鐵絲網與工廠圍牆之間將近兩年,一下子來到大自然里,背後又沒有監視的人,真像出了籠的鳥,他們在草地上打滾,翻筋斗,比倒立行走。站在藍天白雲之下,向著一片錦緞般平滑光亮的瀨戶內海放聲大喊:「,我是中國人!」

「,我活著哪!」

領路來的小學徒也很高興,他沒想到這批中國人儘管鬍子拉碴,頭髮很長,衣服破爛,可是興緻很好,脾氣和善。一會兒的工夫他交了兩個朋友,學了好幾句中國話。

「我是日本人。你是中國人。我們是朋友。」

最使他高興的是,人們很尊重他意見。他叫斫哪根竹他們就斫哪根,他不叫斫的,他們不動。長這麼大他只聽別人指揮,按別人意思辦事,挨別人打罵。在家是爸爸、哥哥;進學校是老師、高年生;當學徒是老闆、師傅。這次碰到和他平等相處,甚至稱呼他「野川君」的人了。他對這些人也格外和氣些,看看進度很快,他就勸大家:「請休息一會吧,時間還多呢!老頭的漁船十二點才能回來,我們午後二點能吃飯就不錯。」

想到要吃到鮮魚,估計數量還會不少。大家也高興,為此人們後悔留下了陸虎子:「那兩個小東西能做出什麼味來呀,該留王海!」王海在天津瑞蚨祥學徒時上過灶,自己說甚至會做「全家福」。

嘻嘻哈哈地笑著,劈劈啪啪地斫著,突然叭勾一聲,身邊一聲槍響,人們嘴也停了,手也停了,互相望著滿臉驚恐。

「把工具放下!」一個粗啞的嗓子喊道,「舉起手來!到空地上集合!」

四面都冒出來了端槍的警察。用槍對著人們,叫他們把斫刀、手鋸就地扔下,舉著手往外走!

「慢一點,拉開距離!」

警察湊近來,形成兩排,一個警察把槍背起,從最前面人開始,挨個兒搜身。小鏡子,吃飯的竹匙,手錶或指南針……全搜出來扔在了一邊,然後叫他們成一列橫隊排好。警官模樣的人問道:「誰是班長?」

宋玉珂和張巨走了出來。警官擺手,讓張巨退下去,只留下宋玉珂:「一共來了多少人?」

「報告,總共二十七人,一人留在農家做飯,現有二十六名!報數!」

「一二三四……」

「做飯的不是兩個人嗎?」

「另一位是日本工員,不應當由我報告。」

「那一個呢?」警官指指站在隊伍外邊的小學徒。

「這位先生是旅館的人員,給我們領路來的。」

「好,你把每個人的姓名寫給我!」

一個警察送過來一支鋼筆一張紙,用槍指著宋玉珂,叫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寫名單。宋玉珂說:「請允許叫他們每人報一下名,他們報一個我記一個。不然我也背不準。」

「可以。」

警官高傲,冷漠,蔑視這些華工。但他公事公辦、並不像山崎那樣亂罵亂喊。在宋玉珂寫名單的時間,他把學徒叫到一邊問他,說:「你領他們來的嗎?」

「是的,警官先生。」

「幾點鐘出發的?」

「早晨七點。」

「從那時一直沒離開他們嗎?」

「沒有,一分鐘也沒有。」

「他們有沒有人離開過隊伍?」

「只有一個人。」

「誰?」

「做飯的那個小孩,他離開隊伍去做飯了!」

「糊塗蛋!私自離開隊伍的,不知去向的!」

「沒有,全在這兒了。他們能上哪兒去呀?」

宋玉珂寫好名單,警官一個個點名對了下號,就命令出發,宣布:「不許說話,不許離隊,違者開槍無赦。」

警察問:「那些工具呢?」

警官說:「留一個人看守,另外派人來取。」

他們一口氣走到鎮上,路過那家漁戶,停也沒停,也沒見到千代子和虎子。只看見老大娘躲在屋裡把臉貼在窗戶上往外張望,門外那鍋還在冒熱氣,木柴已經燒到灶門外邊來了,生煙嗆得人直咳嗽。

警察把他們押到一個穀物倉庫院內,打開一扇門,把大家轟了進去,哐啷一聲就上了鎖。頓時屋內漆黑一片。這倉庫沒有窗戶,悶熱、潮濕。

人們議論:

「出了什麼事?」

「要把咱全殺了吧?」

「也許又運到別處去?」

「虎子哪兒去了?」

宋玉珂開始懷疑虎子和千代子太不檢點,惹出事來了。很後悔把他留下,後來又一想,不像,兩個孩子男女私情的事,警察署不用動這麼大幹戈的。

屋裡氧氣越來越少。開始人們只覺得胸悶,喘不過氣來,後來有人噁心了。有人喊頭暈。不知誰說蹲下,底下空氣多些。蹲了一會兒不成,又有人說不行,還是上邊空氣多,大家又站起來。有人大叫了一聲:「不行,要把我們憋死了!」

人們最後一鼓勁地喊了起來:「不能把我們憋死呀……」

「幹什麼?」警察在外邊喊,「誰叫槍斃誰!」

「槍斃吧,槍斃吧,槍斃也比憋死強!」

當真有人暈過去了。靠近門的人就用力砸門。這時外邊傳來另一個警察的聲音:「到底什麼事?由一個人講,不許亂喊!」

「裡邊沒有空氣,我們要窒息死了!要處死你們槍斃好了,為什麼用這種下流辦法?」

兩個警察商量了一陣說:「我們去報告官長,你們等著,不許再喊了,更不許砸門,不然就開槍。」

「不許騙人。」

「誰騙你們!」

「騙我們就跟你拼了!」

人們靜下來了,有人說要盡量少動,少說話,免得消耗氧氣太快。

等了一陣又一陣,人們失去耐心了,開始懷疑警察是騙人。有人提議砸門出去,拚死一個夠本,拚死兩個賺一個,拉到山上打游擊去。終於外邊傳來了腳步聲,接著有人喊道:「官長開恩了,給你們換地方,要一個一個出來,不許騷亂!」人們聽著鑰匙穿進了鎖孔,卡的一聲鎖打開了,吱扭扭門軸響了,一股清涼空氣吹了進來,大家貪饞地張開大嘴呼吸。院子里這麼亮,每一個出來的人都用手遮住眼睛。警察喊口令把隊伍排好,押他們出了穀倉,往市鎮另一端走了很遠,押進一座神社裡。廟堂前好大一片柏樹林,警察用繩子攔出一個長方塊,喊他們成兩列走進方塊中。然後,後排向後轉,命令背靠背坐下。

宋玉珂趁勢立正說:「先生,我們可以不行動,總要上便所吧?而且我們從早晨到現在還沒吃飯呢!我們既被拘留,請給予犯人應有的待遇。」

對於吃飯的問題,警察不予回答,可是不一會兒叫人抬了兩個澆菜園的尿桶來,放在離繩圈不遠的地方。宣布大便要五個人湊齊,由警察押著上便所。小便就在這桶里。

過了有兩個小時,上午那個警官陪著椿崗市的署長來了,他們先叫華工們整隊,點了一次名。隨後走進廟堂後和尚的食堂,擺下桌子,一個一個挨次地審訊:

「你幾點鐘到竹市?幾點鐘進山?和誰一起走路幹活?最後一次見到山崎先生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你絕對沒離開過大隊嗎?你相信有人給你證明嗎?宣誓,按上手印。右手拇指和食指的。」

沒有用刑,也沒有反駁和追問。

都審問完,天已黑了。有兩個工役忽然抬著一個竹筐來了,每人發了兩個麵包和一塊黃醬蘿蔔。他們後邊又有一個工役,用車推來一鍋醬湯,每人發了一碗,熱騰騰的。

人們心裡說,聽說日本警察當局對犯人是最苛待的,和「興亞寮」比卻總還按規則辦事。

過了會兒,一輛囚車開到神社門外,警察把張巨喊出去,拷上手銬,推進了囚車,通知其餘的人原地躺下睡覺。

人們好久好久也睡不著,擔心張巨此去凶多吉少,可誰也猜不出到底出了什麼事。

第二天清早,工役又送來一頓飯,每人一個便當,一杯紅茶。十點鐘時,警察來把繩子解掉,喊農民把尿桶擔走,並對宋玉珂說:「你們可以隨便在院內休息,但不許出門,不許打擾廟堂。自己管理自己,下午有人來接你們。」院內警察也撤了,只在門口留下一個哨兵,禁止出入。可是中午卻沒有人管飯了。大家一直餓到晚上八點有道才到來,哭喪著臉,什麼也不問,只說:「宋,集合,上火車。」他們路過朝鮮小食堂,只見門敞著,隨風開合,屋裡桌子推倒,錢櫃砸開,滿地破碗殘碟,小旅館店門緊閉,連一絲燈光也沒有。

到了車站,見虎子和千代子正在一位老人陪同下等候大家。老人和千代子和虎子告別,囑咐他們有機會再來。又和有道寒暄幾句,自己走了。上火車後,有道把千代子叫到對面椅上坐下,自己閉上眼打瞌睡。宋玉珂和華工們問虎子:「到底出了什麼事?」

虎子指指有道,捂了下嘴。然後在手心上寫了「山崎」二字,伸開手掌在脖子上一抹,眼珠往上一翻,無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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