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瀨戶內海! 九

新幹線取名叫「光」,是形容它快吧。在電影上看到鄧小平同志坐在這種車上,列車帶著嘯聲穿過峽谷,快得眼暈,以為坐在上邊一定並不舒服。現在坐上,並沒有不舒服,也沒有覺出那麼快,一百多公里,二十分鐘到廣島,也夠了。當年的火車有這麼快就好了,就不會發生那件想起來就叫人心疼的事了。五十公里,十來分鐘,山崎是來不及撒野的。

原料船在海上被美國飛機炸傷,「藥品部」、「重曹」全停了工。大家成天掄著笤帚,鐵鍬掃除,人們說:「把明治時代的灰塵都掃光了。」機器上下,犄角旮旯、乾淨亮堂。但工廠這東西是個活物,得運動,得喘息,得叫喊,得呻吟。現在聽不見運轉聲,看不見管道里噴出來白茫茫的蒸汽,感不到腳下微微的顫動。像靈床上的屍體,越洗刷得乾淨,打扮得齊整,越使人感到冷冰冰的死氣。

空襲警報越來越多,解除警報的時間越來越慢,隔一個海灣,軍隊的油庫被炸毀了。白天黑煙遮住半邊天,夜晚火光照得石灰爐變成橙紅色的。到處在挖防空洞,竹子成了缺貨。山崎跟商店做了筆生意,抽出一部分華工去斫運竹子。

竹山距離椿崗有五六十公里,要坐一段火車,在山上吃中飯。山崎領隊去,他叫千代子跟著去做飯。

自從絕食事件後,山崎不大叫喊和打人了。也不再天天上興亞寮上班,來了晃晃就走。天天都醉醺醺的。傳說那個朝鮮女人的丈夫沒有死,有人在東京附近的傷兵醫院見到他。朝鮮女人嚇得要命,跪著求山崎不要再來過夜。這話是食堂的橋本大娘傳出來的。橋本大娘總有些離奇古怪的新聞。什麼東照宮門柱上雕的木龍少了一條,人們在不忍池中見它在游水呀!四國出現河童,吃了一條牛啊!活靈活現,陸虎子打聽過別人,人們說河童樣子可怕,可不吃牛;東照宮柱上的龍一條也沒少,因為龍和柱是一回事,龍當真飛走,柱子也沒了,宮門不倒坍么?所以對於她這次發布的新聞,大家也不太信,因為山崎還是三天兩頭在那女人處過夜。他手裡來去總提著把木頭戰刀倒是真的,不過自從戰爭迫近本土以來,手裡隨時提木頭戰刀的可不是只有他一個。還有人提著鋼的,真正的戰刀呢。

火車上沒有多少人,日本人見到上來一群華工,都避到另外的車廂里去了。山崎佔據了靠車門的一個座位,大家就都擠到離車門遠遠的車廂中部去。山崎帶著一瓶燒酒,從上車就對著瓶口仰脖兒,華工們在車廂中部說話,玩笑,甚至用自製的紙牌賭博,他裝看不見。因為他看見就生氣,可能因為打人太多,上邊尅了他,他賭氣不管不問了。

華工們由於思念祖國故土,也出於生活枯燥無聊,近來發明了一種遊戲,看大家誰背出的中國地名多。先是一個省一個省地背,後又發展成沿著鐵道線背:「天津、漢沽、塘沽、軍糧城……」一個一個地名,在他們聽來都是有血有肉,有具體形象不同性格的實體。背的人心裡發熱,聽的人眼圈發紅。背得最多的得獎。獎品由背得少的公攤,一人一口飯,或是一塊蘿蔔鹹菜。再不就叫勝利者拉一下耳朵,刮一下鼻子。

千代子本來在車中間坐著看他們做遊戲,雖然聽不懂,看到有人背到一半卡住,說一個不對,再說一個還不對,只好舉手認輸,叫人拉著耳朵三起三坐,她笑得十分開心。可能這笑聲使山崎不快,他把她喊了過去。

虎子本沒認為千代子坐在那裡與他有什麼相干,可她剛一走開,他卻覺著冷清起來了。禁不住抬起頭往山崎的坐處去尋她。他恰好看見山崎硬按著她的雙肩,讓她在他身旁坐下。他賭氣扭頭不看,可是不甘心。頭再扭回來時,千代子已被山崎擠到緊貼窗戶處,強笑著向他哀求什麼,兩眼卻求救似的朝虎子這邊張望。虎子咬咬牙,把頭強低下去。過了兩秒鐘再抬頭看,山崎用整個後背擋住了千代子。一隻腿把千代子的裙子壓得緊貼在身上。千代子在說什麼,可是聽不清。虎子要求大家說:「靜一靜,靜一靜!」

人們不知什麼事,可是靜下來了,從車那頭果然傳來了聲音:「噢,大叔,謝謝您,別開玩笑了……」

「親個嘴怕什麼,叫我親個嘴!」

「大叔,您快鬆手,車上這麼多人,都看著呢……」

「什麼人?中國人也算人嗎?來,大叔喜歡你。」

人們臉上露出驚愕、憤怒、鄙視和無可奈何的悲哀。誰都想說什麼,誰也找不到合適的話,沉了半天,有個人說:「他們日本人欺侮日本人,咱管不著。」

「別給自己找台階了!」宋玉珂說,「我們一二十條大漢,竟保護不了一個小女孩,怎麼有臉還說風涼話?」

張巨往山崎那邊看看,慚愧地低下了頭。

宋玉珂把手捏成拳頭又伸開,伸開又捏上,看樣在打主意。虎子已經忍耐不住了。

車門口清清脆脆傳來一聲親嘴的聲音,千代子帶著哭聲說:「大叔啊大叔,我還小呢……」

陸虎子呼的一聲站了起來,伸手抄起了他放在行李架上的飯盒,舉手朝山崎砸去,宋玉珂眼疾手快,往他手上猛一打,飯盒打偏了,砸在窗玻璃上,噹啷一聲,大米灑了滿地。車上的人都把頭轉過來瞧。

山崎扔下千代子,急急走過來問道:「什麼事?」

宋玉珂說:「飯盒掉下來,把米灑了。」

「誰,誰弄掉的!」

「報告舍長,是我!」虎子帶著挑戰的神情說。

山崎並沒有發火,更沒有動手,只罵了句:「混蛋東西。」轉身就走回去。回到座位前,看到千代子逃得沒影了,前後一聯想,琢磨出點滋味來。立即從椅上拿起木頭戰刀,直撲向陸虎子,沒頭沒臉地就往下斫。虎子倒了,他又用馬靴踢他、踹他。虎子只是用兩手搪著在地上滾,既不呻吟,也不告饒。兩邊的華工動手來拉山崎,山崎醉醺醺地掄起木刀四處打。正亂著,忽然火車吱的一聲急剎車停住。山崎倒栽蔥跌倒在地上。擴音器叫道:「空襲警報,空襲警報,請大家趕快下車隱蔽!」

人們扔下山崎爭著往外跑,趁機對山崎連踩帶踢,山崎的酒嚇得醒了一大半,木刀也不要了,打開一扇窗戶跳下車去尋防空洞。最後剩下宋玉珂把陸虎子攙起來扶下車時,飛機的掃射聲已響成了一片,眼看著啪啪啪啪沿著火車道一串火光過去,留下一片彈洞。他們不敢再遠走,就近鑽到火車底下,在鐵軌中間趴了下來。

在山崎踢打他的時候,虎子只覺得一下一下熱乎乎,沉甸甸的,並不感到疼痛。趴下後鬆弛下來了,渾身上下火燒似的疼痛難忍,他輕輕呻吟了一聲,想彎過胳膊撫摸一下後背,可是胳膊也疼得抬不起來。正這時,一隻軟綿綿溫乎乎的東西在他背上擦了過來,上下擦著,擦到之處麻酥酥的輕快了不少。他閉上眼享受著這舒適,並不想弄清那是什麼。可是那東西順著背爬上來了,輕輕的幾個指頭摸了一下他的臉,他吃驚地轉回頭一看,千代子正滿臉淚痕地趴在身邊,一面撫摸他受傷的臉,一面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剛和他的眼睛一接觸,就往他身邊緊靠過來說:「我全看見了。」整個頭埋在他的背上放聲哭了起來。虎子心口通通跳得山響,他想推開她,可不知怎麼反抓住了她的手。他膽戰心驚地回頭去看宋玉珂,老宋卻不聲不響地朝火車另一頭爬走了。

「千代子!」虎子頭昏沉沉的,找不到合適的日語詞句,費力地、半通不通地說:「別哭,不痛,用不著擔心。」

千代子用整個身體搖搖他,還是哭。虎子不再說什麼,動了下身子,把被打得滿是血痕的臉貼在她淚濕的臉上閉上了眼。

過了好長時間,聽到老宋在叫他,虎子把頭才從千代子臉邊抬起來,老宋在遠處招手說:

「兩個冤家!有什麼要緊話可快說呀,解除警報了!」

千代子問:「什麼?」

虎子說:「警報解除了。」

千代子整理一下頭髮,沉著地說:「明天我值夜班,半夜時你到伙房外邊那個防空洞里去,我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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