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瀨戶內海! 六

椿崗是個狹長形的小鎮,夾在瀨戶內海和一片長滿翠竹和杉樹的小山之間。它的南端有塊凸出的角地,類似半島,「椿崗曹達株式會社」就建在這半島上。一連四個長筒形石灰爐,十幾隻塗了保護色的煙囪,把這秀麗的市鎮弄得烏煙瘴氣,站在山頂往下看,群山似翡翠,內海如水晶,中間卻亂七八糟扔著一堆冒煙起火的垃圾。

早晨六時,隨著汽笛聲,灰色的、襤褸的人群,躬著腰,夾著飯盒,急急忙忙地一邊回答著小學生們的問候,一面擠進黑色廠門,集中到神社前廣場上。做廣播體操,做「東方遙拜」,背誦「社訓」,每逢八日還要低下頭來聽讀「宣戰詔書」。然後順著廠內滿是管道、電纜的小路分散到各自的車間去。

「藥品部」在最南端,臨海並立著兩個車間,一個生產「硝酸加里」,一個生產「碳酸鎂」。華工們給它起個外號叫「水火二獄」。「硝酸加里」車間除去水池就是水槽,一天的大部分時間不是用膠皮水管澆水抽水,就是用鐵鍬鐵耙在結晶池內攪水,兩隻腳泡得脫皮,浮腫;「碳酸鎂」車間的中心是兩座幾十米長的隧道式乾燥爐和一架粉碎機,華工們推著一車車碳酸鎂結晶塊入爐出爐,在爐壁的燒烤和熱風吹灼下個個皮膚干縮,滿臉皺紋,十幾二十歲的人就像六七十歲的老頭子。碳酸鎂粉灰堵塞住每一個毛孔,任憑你用高壓空氣吹,用熱水泡,拿肥皂搓,都清除不凈。人們把毛巾疊作三疊,連鼻子帶嘴都蒙上,還是成天咳嗽,吐出像牙膏似的白色黏塊。

「碳酸鎂」華工班長是張巨,「硝酸加里」的班長是宋玉珂。

宋玉珂三十來歲,為人斯文、老實。他總收拾得整潔利落,臉上從不鬍子拉碴。衣服補得平平正正。在一群邋裡邋遢的華工中,他格外透著精神。他對於華工之間宗派糾紛,從不參與,如果請他調解,他卻一定盡心。他不頂撞日本舍長、工頭,不犯紀律,所以從沒挨過打。可是他也不拍日本人馬屁,不檢舉華工中的任何事情,因而也不招中國人罵。人們講笑話,扯亂彈,他跟著撿笑,卻不當主講。因為他長得漂亮,跟日本女工們一塊幹活,她們都跟他說笑,他一律應酬,可從不認真。他跟誰也不親,跟誰也不遠。如果說有例外,那就是對虎子處處關照。但這不會引起人們非議。虎子年歲小,他以大哥身份關照他,人們為此對老宋挺敬重。

華工們是日本人用抓、騙、招、買各種辦法,從各個地點弄來的。抓的人只管抓,賣的人只管賣,轉到勞工協會手中按人頭一過數就人錢兩清。對於他們的祖宗三代,家庭出身並不過問。勞工協會把這些人送到門司,洗澡消毒。光著屁股排隊,這一撥兒上秋田,那一隊去山口……各有日本頭人領走,與送的人再無關聯。誰從哪裡來,過去幹什麼,都不用打聽。到了工礦,發個表填上姓名,張三李四,籍貫年齡,隨你一寫。反正是奴隸,有個名字用來招呼驅使,幹得好給飯吃,干不好打鞭子,管那些閑白何用?所以華工們互相之間,也不知道各自的真正面目。比如,人們只知宋玉珂是濟南的教員,虎子是鄉下的羊倌,誰也不知早在來日本之前他們就有交情。

虎子被抓的當天,被關在火車站外關帝廟裡。廟不大,抓來的人不斷往裡送,不大工夫就擠得坐不開了。日本鬼子就叫大夥都站起來,被抓的人估計不是要槍斃,就是抓勞工。哭爹叫娘的也有,呼天喊地的也有,虎子也嗚嗚地哭。緊挨他站著的一個人就說:「抓都抓來了,哭頂個啥用。白叫鬼子聽了高興!」

虎子說:「你說得輕巧哩,我打了幾天擺子,今天一天沒吃飯,這腿軟得棉花似的,光打顫站不住咧,我要像你這麼壯實,誰哭誰是個孬種。」

那人哦了一聲,伸手抱住了虎子說:「這樣你好受些不?」

虎子覺得好受多了,可是眼淚更止不住了,不過他沒再出聲。半夜上了火車,他還挨著這人。悶罐車裡比關帝廟還擠,也比關帝廟還黑,虎子就始終沒看清這人的模樣。天亮後到青島的大港站打開車門放他們出來,虎子這才看清他,不由得叫了聲:「媽呀,你不是……」

宋玉珂捏了一下他的手。小聲說:「千萬記住,咱們誰也不認識誰。」

虎子會意,把話咽回去了,並且從此當著人連話都不再跟宋玉珂說。可是心裡卻納悶:「歌上都唱著『武工隊員個個賽猛虎』,這隻猛虎怎麼落進籠子里來了呢?」——這就是那晚在油房裡跟「鬼子同志」說話的人。

上了船,看管得鬆了,宋玉珂才告訴他。武工隊以為日本鬼子抓人,要在附近修據點,特派他打進來弄情報,誰知一來就走不脫了。宋玉珂兩手一拍,說:「壞了醋了不是!命里該咱去留留洋!」

宋玉珂原來是個教員,日本軍隊把小學校燒了,他一跺腳參加了游擊隊。還當文化教員。他正在申請入黨。支部書記對他說:「首先要在思想上入黨,不論人前人後,集體行動還是單獨作戰,都要以黨員標準自覺地要求自己。」這話給他提出個做人的基本原則。給了他在困難時的精神支柱。他想:越是遠離祖國、遠離組織,越要謹記這句話,不然人在高壓下,會蛻化成低等動物。可是他參加革命不太久,馬列主義沒念過一本半,共產黨員和好人的標準他分不大清,他常常只是在認真地做好人。

到椿崗不久,他就與虎子訂了兩條秘約:一,任何情況下都不暴露他的真正身份;二,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忘了自己是從根據地來的,受過共產黨教育。華工里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條件不允許做宣傳教育工作,可以不做,但總要潔身自好,保持清白。

宋玉珂串通人給張巨他們留了飯,張巨覺得受恩不報非君子,這天早上上班,他把那一慰問袋大米帶進了廠。對宋玉珂說:「哥們兒,今天中午飯咱們湊到一塊吃啊,我請客。」

張巨他們走進車間,手中的小物件還沒放下,大牙就拉電鈴通知出爐了。

這大牙有三十多歲,體格很壯,只是少了半條腿。是台兒庄戰役叫中國兵拿大刀片砍下去的。這件事他記了仇,有機會就罵中國人不好。華工們自然也就對他沒好臉色,罵他是小山崎。其實他跟山崎不一樣,他只是乍乍呼呼,真動手打人的事並不多,山崎有一套系統的軍國主義思想,民族壓迫觀念。大牙沒有這些,他就是為自己的腿鳴不平。其實大牙生活很苦,衣不蔽體,吃的東西也比華工好點有限,他一條腿不能幹重活,廠方並不把他當頭蒜。

這車間另一個日本工人姓村岡,大約二十歲,滿結實強壯,可不知有什麼門道竟沒去服兵役。他沒有中國人日本人這個界線,跟華工們既交朋友也打吵子,好起來抱著你膀子走,一翻臉就拉架子摔跤。可是挨了打也不告狀,你今天揍了他,明天他又跟你開玩笑,從不記恨。

他最討厭韓有福,一見面就把大拇指夾在食指和中指縫裡朝韓有福鼻子上伸。他見韓有福跟別人一起幹活總偷懶耍滑,就故意讓陸虎子和他推卸一台車,並對虎子說:「你小孩,少干一點可以,叫他多干!」

近來煤炭供應不足。電壓忽高忽低,爐溫也不穩定。應當上一爐出的半成品沒有按時出來,就兩爐擠在一起出來。像一間小房大小的車,一次就出十二車。每車有一百多板乾燥了的碳酸鎂硬塊。這上千板的乾料就靠七個華工和一個日本工人由爐內推出,運往粉碎室,把板抽出,把料卸掉。車推進過濾室,把板碼成垛,再裝上濕料推回爐內。熱風滾滾,粉塵飛揚,人們真像在《神曲》所描述的「旋風地獄」里受刑罰。大牙掄著根鐵鍬把,不斷地叫喊:

「快一點,快一點!想挨棍子嗎?」

連村岡都忿而不平,他說:「你們中國人該倒霉,為什麼當初不把他另一條腿砍斷?」

虎子剛還完韓有福五碗賭賬,韓有福又攛掇他玩「十點半」。虎子一時心活,竟又輸了五碗,為此決心一口氣還上賬、至死不再賭博。恰好配給煙草,他把一包煙和一本捲煙紙給韓有福頂了三碗飯,昨晚今早一口飯沒吃,他賬還清了,這時身上就發軟,卸一板料,要喘幾口氣。韓有福抱怨說:「跟你幹活真倒了霉,得替你干一半!」

「你放屁,我今天肚子空,多少慢點,平時比你少幹了嗎?」

華工們就說韓有福:「都是中國人,他個孩子家,飯又讓你哄去吃了,比你少干點又算什麼?」

「飯是我贏的,我輸了不也一樣給他嗎?」

這時有人輕輕打了口哨,通知「勤勞部」的人到了。霎時鴉雀無聲,只聽乒乒乓乓卸車的聲音,滿屋子都被白色粉塵瀰漫住,眼都睜不開。「勤勞部」是軍方派駐廠內監視工人的部門,有權拘留、拷打工人。他們不時地騎上車到華工們幹活地方巡視。韓有福憑直覺那人就在他身後轉悠,就把上衣一脫,一次兩板兩板地往下卸料,一會的工夫渾身上下就掛滿了白粉,像個長滿白毛的猴子。「勤勞部」的巡查員並沒理他,拍了一下虎子的肩膀,把他叫到了屋外去。

「小孩,你每天新聞都看嗎?」

「看,可是我不認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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