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壺 六

一跨出刑部大牢,烏世保看街街寬,看天天遠,看人個個光潔鮮麗,看整個世界都明亮繁華,這才襯出來自己頭髮長、面色暗、衣裳破、步履艱。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這一看,自己先就軟了八分銳氣。不等人斥撻,不由得就學黃花魚往邊上溜,低頭急走,惟恐讓熟人碰見。康熙年間,曾有旨意,八旗兵營在北京各有駐區,幾百年下來,人丁消長,房產買賣,有了不少變化,烏家倒還住在燒酒衚衕沒動。幾輩子的祖居還能認錯嗎?可烏世保進了衚衕竟找不著自己的宅子了。他順著衚衕來回走了幾遍,最後在他隔壁谷家門口停了下來。谷家是正白旗牛錄佐領,跟烏家住了幾代鄰居。烏世保還和谷家大少是同窗,這門是認不錯的。他就上前拍了幾下門環,裡邊一陣響動,拉開了一條門縫,是門房周成。周成掃了一眼,馬上把門又關上了,厲聲說:「走走,快趕個門去吧,我們歷來不打發要飯的!」

烏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麼連我也不認識了?」

「誰?」周成再打開門,定睛瞧了半天,發小聲自問了一句:「這是保大爺嗎?」接著就大聲問候,打起千來,「大爺好!您的災滿了?」

「唉,好,好,可我怎麼找不著家了呢?這剛搭的天棚、新油門柱、上了灰勾了縫的磚牆是我們家么?……」

周成被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好。這時後邊走來一個穿洋縐短打、辮子打得鬆鬆的、手拿摺扇的中年人,問道:「周成,跟誰說話哪?」

烏世保湊上一步打千說:「二叔,是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這身打扮是怎麼啦?聽說你跟蒙古王爺去山東發了財呀,怎麼打扮得跟金松似的?要唱跪門吃草呀?」

「二叔,您玩笑,我這是……」

谷二爺把臉一板,冷笑道:「當過拳匪,坐過大牢,你還有臉上這兒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哪。怎麼攤上了這麼個街坊!周成,關門!」

大門噹啷一聲又關上了。

烏世保氣得渾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動。正覺得頭暈眼花,那門又開開了,仍是周成,卻壓低了嗓音:

「烏爺,快走吧。你這宅子早已經賣給太平倉黃家了!」

「那我們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歸西了。少爺叫劉奶媽抱走了。」

「您……」

這時谷大爺在裡邊喊周成。周成擺擺手,把一弔大錢扔在烏世保腳前,蔫沒聲地把大門又掩上了。

烏世保只覺眼前發黑,胸口發堵,也不辨方向,直咕籠統往前走。剛走到南小街北口,從東邊來匹頂馬,兩個戈什哈護著,一頂藍呢大轎過來。人們一見就喊:「快迴避,豆芽衚衕馬老爺回府了!」眾人躲還躲不及,烏世保卻眼中無物耳邊無聲仍直著眼珠往前闖。恰好一個地保走過,怕他犯了鹵簿,出於好心,上去啪啪兩個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煙鋪大幌子下邊,按他蹲了下去。這兩個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心裡輕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裡去呢?

他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襤褸,心想這副蓬頭垢面的樣兒見誰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軟了,腹也空了,不如找個地方先住下來,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盤算。這裡距朝陽門不遠,那裡有不少騾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裡去。憑手中這串錢,吃幾兩面,蹲一宿大炕或許還夠。

烏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個騾馬店前,剛要進門,一個小夥計迎了上來,問道:

「找誰您哪?」

「住店!」

「往裡請。」小夥計剛說完,一個端著水煙袋、趿著鞋的中年人從賬房迎了上來,攔住烏世保問:「上哪兒去?」

烏世保說:「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兩眼,冷冷地說:「沒房了!」

「不住單間,伙住。」

「大炕上也滿了,您趁著還沒關城門,到關廂看看去吧!」

烏世保剛轉過身去,就聽那人念叨說:「做生意要長眼,你招這麼個人進來誰還敢來伙住?一臉煙氣,幾天沒過癮了,這種人手腳能幹凈嗎?」

烏世保打個冷戰,退了出來。木木地順著人流出了城,來到護城河邊上。看這城門內外,人來人往,竟沒有一個為自己解憂之人;大道兩旁,千門萬戶,找不出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自己是真落到孤苦零丁,家敗人亡的地步了,不由得長嘆一聲,說道:「天啊,天!我半生以來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義之財,有何罪過,要遭此報應呢?公正在哪裡,天理在何方呀?」

那從城門口廂處傳來如風如潮的市井之聲,隨著他一步步彳亍遠去,也低了下來。天暗了,回頭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盞兩盞風燈,亮起一扇兩扇窗欞。他覺著心發沉,腿發軟,口發乾,氣發虛,便扶著一個歪脖柳樹,在護城河岸上坐了下來,望著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問自己:眼下連個住處都找不著,往後又怎麼謀生活呢?於是那些敗了家、除了籍、流落街頭的窮旗人的種種狼狽景象,一古腦兒都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問自己:要活下去,這種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這口氣忍得下忍不下?氣或能忍,這個人丟得起丟不起呢?

想來想去,越琢磨這世界越沒有戀頭,越尋思越沒有活路。不由得便抬頭看了看那歪脖樹,兩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聽清楚了,我僅僅說他一時覺著死比活著容易,死比活好過,有點想死,可沒說他已經下定非死不可的決心。想跟做這中間還差著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運逼得難以忍受時,總要找各種手段來進行抗爭。別的手段都找不著,死已不失為一手絕招了。但是這一招只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價太重,人們輕易並不肯用它。「想一想」的時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彷彿是對自己說:「甭怕,大不了還有一死。兩眼一閉,千難萬苦又奈我何?」

烏世保正這麼想著,雙手鬆松搭包,以此來向厄運示示威。剛一解扣兒,就覺得腰間一動,嘩啦一聲,沉甸甸一樣東西砸在腳上。

「什麼,莫非我還有用剩的銀兩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東西一摸,噢,原來是聶小軒交給他的那副包金鐲子。

「哎呀,凈顧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聶師傅托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烏世保一邊把鐲子撿起,小心揣在懷裡,一邊自語:「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聶師傅家我還沒去,這件事赤口白牙答應下來我還沒辦,怎麼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鄉台,也該等把這件事辦妥當再走呀。」

想到這,烏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來……

烏世保這自言自語是心裡話嗎?他這人能為了別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嗎?

烏世保說的倒是真話。他這人雖然遊手好閒,擎吃等喝,可一向講信義重感情。不過,這還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還有一半,剛才我們已說過,他雖有對自殺的嚮往,但並沒有決心去行動,暗地裡正想再找出個充足的理由來壓下想死的情緒,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見這鐲子,當然立刻回心轉意,打起精神尋客店去了。

他心想這朝陽門是走糧車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東直門,那裡專走磚車,店小勢微,不敢欺人,便奔東直門而去。快到掌燈,才找到了個偏僻冷清的小店。這店臨街三間穿堂,門口掛著個帶紅布的笊籬,門外用土坯砌了幾個長條高台算作桌子,擺了幾個樹墩、拗軸算作杌子。烏世保坐下,先要了四兩餄餎吃下肚,才問掌柜的說:「我要進城,天晚了,你這可有方便住處?」掌柜見這人穿戴雖舊,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賬時還給夥計兩個鏰子的小費,便滿臉堆笑地說:「有有有。東耳房一鋪大炕,現在就住著一位趕車的把式,您二位正好做伴。」便命夥計領他進去,還特別叮囑夥計給沏壺高末,打盆水洗臉。

車把式正盤腿坐在炕上,就著驢肉喝燒刀子。見又來了客人,忙欠欠身說:「來了您哪。喝我這個?」烏世保從走出監獄快一整天了,到這時才碰到個說人話、辦人事,並把他也當個人看的地方,而這地方竟是他幾十年都未曾到過的。他沖這位素不相識的車把式深深打了一千說:「偏勞您哪!」

這車把式本來也是行個虛禮兒,見烏世保正經八百地謝他,索性跳下炕來拉住烏世保說:「煙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緣的,說出大天來您也得賞我個臉。」烏世保聞到酒味,本也動心,經這麼一勸,一邊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便坐到炕桌對面去。夥計一看這位客人入座了,上前邊拿筷子時順便把這新聞就告訴了掌柜的。掌柜的既好熱鬧,這種半鄉下店主也尚存幾分古風,特意颳了兩條絲瓜爆炒出來,端到屋裡說:「聽說二位一見如故,給小店也帶來喜星,和氣生財呀,我敬二位一個菜!」車把式拉店主入席,店東稍客氣兩句,也打橫就炕沿坐下。從烏世保一進門,他就覺得這人有些蹊蹺。幾杯入肚,烏世保眼神有點活泛了,店主便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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