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 十二

這票房有窮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別。一等票友,要有閑,有錢,還要有權。有閑才能下功夫,從毯子功練起;有錢才能請先生,拜名師,置行頭;有權才能組織人捧場,大報小報上登劇照,寫文章。二等的只有錢有閑,也能出名,可以租檯子,請場面,唱旦的可以花錢拜名師。然後請姜妙香、言菊明等名角傍著唱。三等的既無錢又無權,也要有條好嗓子,有個刻苦功,練出點真本事,叫內外行都點頭,方能混飯吃。那五算哪一等呢?他只是跟著胡大頭,作為朋友,到票房玩玩。跟著轉了兩年,學會幾齣不用多少身段的戲。《二進宮》、《文昭關》、《烏盆記》。別人花錢租行頭,賃場子也沒有讓他過癮的道理,所以一直沒上過台。

日本投降前,雲奶奶給人洗洗縫縫,還能掙口雜合面。國民黨一回來,貪污盜竊,投機倒把,苛捐雜稅,沒有誰做新衣裳了,也沒有誰把衣服送出去洗了。只得讓那五搬到北屋與她同住,南房騰空,貼出一張招租的條兒去。這時房子也並不好租。因為解放軍節節勝利,有錢人、當官的紛紛南逃,空下不少房子。普通百姓能將就則將就,物價一天三漲,誰還有心搬家換房?雲奶奶當盡賣空,三天兩頭斷頓兒了。

那五沒機會上台,總得想法混飽肚子。那時社會上不光有唱戲的票友,還有「經歷科」的票友,專門約業餘演員湊堂會。那五先是經這些人介紹到茶館唱清唱,後來又上電台去播音。茶館只給很少一點車錢,電台連車錢也不給,但是可以代播廣告收廣告費。三個人唱《二進宮》,各說各的廣告。楊波唱完「怕只怕,辜負了,十年寒窗,九載遨遊,八進科場,七篇文章,沒有下場」,徐延昭趕快接著說:「婦女月經病,要貼一品膏,血虧血寒症,一帖就能好。」徐延昭唱完「老夫保你滿門無傷。」楊波也倒氣似的忙說:「小孩沒有奶吃是最可憐的了,壽星牌生乳靈專治缺奶……」

電台有個難得的好處,就是廣播時報名。唱上幾回,那五的名字在聽眾中有了印象。南苑飛機場的地勤人員辦個業餘劇團,請正式的藝人來教戲沒人敢去,轉而找到電台。請清唱的人去教。說好管吃管住,一月給兩袋面。那五一想,這比在電台磨舌頭有進項,就應邀去了南苑。到那一看,所謂管住,不過是在康樂部地板上鋪個草墊子,放兩床軍毯。而管吃呢,是開飯時上大灶上領兩個饅頭一碗白菜湯。想不幹吧,又怕得罪老總們挨頓臭打。硬著頭皮待下來了。好處也是有的,大兵們個個是老斗,你怎麼教他怎麼唱,絕不會挑眼。那五教了一個月,還沒教完一出《二進宮》,解放軍圍城了。兩邊不斷地打槍打炮。他一想不好,再不走國民黨拉去當了兵可不是玩的,就押去挖戰壕也受不了!死說活說要下兩袋面來,離開飛機場,找個大車店先住下。這兩袋面怎麼弄走呢?跟大車吧,已經沒有奔城裡去的車了。雇三輪吧,三輪要一袋面當車錢,他捨不得。等他下狠心花一袋面時,路又不通了。急得他直拍著大腿唱《文昭關》。唱了兩天頭髮倒是沒白,可得了重感冒。接著又拉痢疾,大車店掌柜心眼好,給他吃偏方,喝香灰,燒紙,送鬼,過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瘦得成了人燈。他那一袋面早已吃凈。剩下一袋給掌柜做房錢。掌柜的給他烙了兩張餅送他上路。就這麼點路,他走了三天才到永定門。

來到家門口,大門插著,拍了幾下門,裡邊有了回聲,一個女的問:「誰呀?」

那五聽著耳熟,可不像雲奶奶。看看門牌,號數不錯。就說:「我!」

「你找誰?」

「這是我的家!」

門嘩啦一下打開了,是個年輕的女人。兩人對臉一看,都喲了一聲。還沒等那五回過味來,那女人趕緊把門又推上了。那五使勁一推門,一個踉蹌跌進門道里。那女人趕緊又把門關上,插好,朝那五跪了下去。

「五少爺,咱們遠無冤近無仇的,您就放我條活命吧。以前的事是賈鳳樓乾的,我是他們買來掙錢的,沒有拿主意的份兒呀!」

「別,別,鳳姑娘,您這是打哪兒說起。我沒招您惹您,您怎麼找到我家裡來了?」

雲奶奶這時候趕到。直著眼看了一會兒,先把鳳魁拉起來,又把那五扶起來。把兩人都叫進屋,才問怎麼檔子事。那五說:「我差點沒死在外頭,好容易掙命奔回來,我知道是怎麼檔子事?」

鳳魁這才知道那五確是這一家的人,不是來抓她的,後悔嚇暈了頭,再也瞞不住自己身份了。這才說她租雲奶奶房住時隱瞞了真情。她從小賣給賈家,已經給他們掙下了兩所房子。現在外邊城圍得緊,裡邊傷兵鬧得凶,沒法演唱了,賈家又打算把她賣給石頭衚衕。樓下醉寢齋主暗暗給她送了信,她瞧冷子跑出來的。先在干姐妹家藏著,後來自己上這兒找了房。說完她就給雲奶奶跪下磕頭說:「我都說了實話了。救我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給賈家圖個謝禮也在您!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您收下我,這世我報不了恩,來世結草銜環也報答您。」

雲奶奶嘆口氣,拉起鳳魁說:「我也是從小叫人賣了的。要想害你早就把你攆出去了。你一沒家裡人看你,二沒有親朋走動,孤身一人,聽見有人敲門就捂心口,天天買菜都不出門,叫我給你帶,我是沒長眼的?早覺著你有隱情了,只是看你天天偷著哭鼻子抹淚,咱娘倆又沒處長,我不便開口問就是了。我沒兒沒女,你就做我閨女吧。不修今世修來世,我不幹損德事!」

鳳魁痛痛快快地叫了聲:「媽!」娘倆摟著哭起來了。那五說:「你們認親歸認親。這鳳姑娘總這麼藏著也不是事,紙里還能包住火嗎?」

雲奶奶說:「你看這局勢,說話不就改天換地了?那邊一進城,這些壞人藏還藏不及,還敢再找人?放壞?」

那五沿途過了解放軍幾道卡子,看到了陣勢。點頭說:「這話不假,那邊兵強馬壯,待人也和氣,是要改天換地的樣兒。」

雲奶奶問鳳魁和那五是怎麼認識的。鳳魁不肯說,雲奶奶生了氣:「你還認我這媽不認了?」

鳳魁說:「少爺就是聽過我的玩意兒。」

雲奶奶說:「不對,那不至於一見面你就嚇得跪下!」

鳳魁無奈,只好遮遮掩掩地說了一下那五架秧子的經過。雲奶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什麼也不說,只是拿眼看看那五。那五在一邊又搓手,又跺腳,還輕輕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

「我也叫人蒙在鼓裡了不是?」

鳳魁也替那五開脫說:「這都是賈鳳樓的圈套,五少爺是不知細情的!」

雲奶奶朝門外作了個揖說:「那家老太爺您也睜眼瞅瞅。這大宅門裡老一代少一代凈幹些什麼事喲!」

鳳魁很講義氣,把她偷帶來的首飾叫那五拿出去變賣了,三口人湊合生活。又過了個把月,北京和平解放了。雲奶奶和鳳魁這才舒了口氣,可就是那五仍然愁眉不展的。鳳魁問他:

「有錢有勢的地痞惡棍怕八路,是怕鬥爭,怕共產。您愁個什麼勁呢?」

那五說:「你不出去,你也沒看布告。按布告上講,八路軍在城市不搞鄉下那一套。有錢的人倒未必發愁。可就是我沒轍呀!八路軍一來,沒有吃閑飯這一行了,看樣不勞動是不行了。」

鳳魁說:「您還年輕,學什麼不行?拉三輪,掏大糞什麼不是人乾的?您讀書識字,總還不至於去掏大糞吧!」

「說的也是,我就擔心沒有人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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