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 八

自從當記者之後,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間小房,和紫雲斷絕了來往。這時眼看房錢既拿不出來,飯錢也沒著落,厚著臉皮買了盒大八件,去看雲奶奶。哪知幾個月沒見面,情況大變。老中醫已經由於急症去世,院里一片凄涼景象。紫雲奶奶正在給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見那五進門,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我沒照顧好你。叫你吃不愛吃,喝不愛喝的,把你氣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們不也是親眷嗎?那家的人還剩下誰呢!別看家業旺騰的時候大門口車轎不斷流,一敗落下來誰還認這門親?咱倆不親還有誰親?」幾句話說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聲:「奶奶!」這一聲不要緊,老太太又哭了!「哎喲,你別折我的壽。你要心疼我孤苦零仃的,打今兒就別走了。我給人洗衣服做針線,怎麼也能掙出兩口人的吃喝來!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們兩口子。有了孩子,我給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賤就成!叫什麼隨便。」

那五答應下來。紫雲高興地連聲念佛說:「你只管待著,愛看書看書,愛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著,我給你打掃房子去!」

紫雲把老中醫住的房子給那五收拾好,叫他過來看,還有哪裡不如意的,再給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乾淨。外間屋還放著兩個花梨木書架,上邊堆滿線裝書。他隨手翻了翻,除去些《靈樞經》、《傷寒論》,就是幾本《四書集注》、《唐詩別裁》。紫雲就說:「別的全賣了發送老頭了。就剩下這兩架書,他的幾個徒弟攔著不讓賣,說要賣的話他們買,省得值仨不值倆地便宜了打鼓的。他們這一說,我琢磨興許有值錢的書,就說等你來了再定。要賣要留等你的話。你揀揀,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們得了,老頭臨死,幾個徒弟跑前跑後沒少出力,我沒什麼報答人家的,這也算個人情。」

那五大大方方地說:「 您叫他們把書拉走,光把書架兒留給我就行。」

打這天起,紫雲臉上有了點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來。該洗的,該漿的,補領子,綴紐扣,收拾得整整潔潔。有點余錢就給他幾角,叫他到門口書攤上租小說看,那五租了幾本《十二金錢鏢》,看著看著,又想起醉寢齋主賣他稿子這事來。覺得不能這麼便宜這老小子。這天推說要去看個朋友,向雲奶奶要錢坐車。紫雲把剛收來的兩塊錢工錢全給了他,說:「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悶出病來!可記住,別跟那些嘎雜子打連連,咱們是有名有姓的人家!」

一連氣的粗茶淡飯,那五覺著腸子上的油都刮幹了。出門先到東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雙腸。這才坐電車奔珠市口。來到醉寢齋,一掀簾,齋主趿著鞋忙迎了出來。拉著手問:「喲,您是發財了吧,怎麼到處打聽就問不出您的下落?」那五說:「有您那本《鯉魚鏢》,我還能不發財嗎?差點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齋主說:「這也怨你,哪有買來的文稿就一字不動往外登的?你把形意門八卦門這些詞一改,編個什麼雁盪派、劍門派不就百無事了?這些舊話不用提,當前正有一注子財等你去取!」那五說:「您可別拿我離嘻!」齋主說:「信也罷不信也罷,你先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齋主把那五穩住,倒上杯茶,走出門去,聽腳步聲是上了樓。過了一頓飯時候,一邊說著一邊領進一個人來:「你不總想見見那少爺嗎?今天碰巧駕臨茅舍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賈鳳樓老闆!」

那五認出是頭天來時指給他們的那個中年男人。忙站起身來,點了點頭:「咱們見過!」

「可不是嗎?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著您出眾!就看著您不凡!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我打心裡不知怎麼的就這麼愛您!能讓我當面和您敘談一次,這輩子都不枉做人……」

「不敢當,不敢當,您太客氣了!」

「這是打心眼裡掏出來的真話!後來一打聽,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爺!我簡直想打自己倆嘴巴:這麼高貴的人物,我這種賤民怎麼敢妄想攀附哪?」

齋主插言說:「那少爺可就是文明開通、從不拿大!」

「是啊!我這高鄰可再三介紹,說您不擺架子,最開通不過!我就說,您再來了,無論如何賞光到舍下去坐一會兒,咱們認識一下。」

那五說:「您太抬愛了!我不過是沾祖上一點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

賈鳳樓就笑著對齋主說:「我看就請我那邊坐吧。」

齋主對那五說:「剛才我一提您來了,賈老闆就派人叫菜,卻之不恭,您就移步吧!」

那五推辭說:「初次見面這合適嗎?這麼著,咱們上正陽樓,我請客!」

「不賞臉不是?」賈鳳樓說,「我妹妹也想見您,要不叫她來勸駕?」

齋主就拉著那五胳膊,連攙帶架,三人上樓去。

賈鳳樓住著樓上四間房,他和他養妹各住一間,兩間做客廳。鳳樓把那五讓進北邊客廳。牆上懸掛著鳳魁放大的便裝照片和演出照片。鏡框里鑲著從報紙上剪下的,為鳳魁捧場的文章。博古架上放著帶大紅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掛著三弦。紅漆書桌蒙著花格漆布,放了幾本《立言畫刊》《三六九畫報》和寶文堂出的鼓詞戲考,戲碼摺子。茶几上擺著架帶大喇叭的哥倫比亞牌話匣子。那五這才知道賈家兄妹是作藝的。坐下之後,齋主就介紹說:「那少爺專聽京評劇,不大涉足書曲界,您有空去聽聽,鳳魁姑娘的單弦牌子曲,是正宗榮派,色藝雙佳!」

那五欠身說:「有機會一定領教。」

鳳樓說:「那少爺哪有工夫賞我們臉呢?舍妹的活兒太粗俗,有污耳音。」

「這可是客氣話!」齋主一本正經地說,「鳳魁不光藝術精湛,而且最講情義,最講良心。我常說,捧角兒的主兒要碰上鳳姑娘,是修來的造化。」

那五心想:「你別擺羅圈陣。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這心也沒這力!」

這時一掀門帘,賈鳳魁進來了。

賈鳳魁今天沒塗脂粉,只淡淡地點了點唇膏,顯得比頭次見面年輕不少,多說也不過十七八歲。穿了件半截袖橫羅旗袍,白緞子繡花便鞋,頭髮鬆鬆地往耳後一攏,用珍珠色大發片卡住,鬢角插了一朵白蘭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雙手平扶著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

「迎接晚了,少爺多包涵,請那屋用點心吧。」

賈鳳樓又把那五讓到隔壁另一間客廳里,桌上已擺下了幾個燒碟,一壺白酒,一壺花雕。

飲酒之間,無非還是說些奉承那五的話。那五幾杯酒落肚,架子就放下來了。開始和賈鳳魁說起逗趣的話來。鳳魁既不接碴兒,也不板臉,彷彿她是個局外人。有時聽他們說話揀個笑,有時兩眼走神想自己的心事。

飯後賈鳳樓又把客人往另一間客廳讓。齋主推說趕稿兒,搶先溜了。鳳魁要收拾殘席,告便留下。那五也要告辭,賈鳳樓拉住他說:「我正有事相求,話還沒說到正題上,您哪能走呢?」

那五隻得又坐了下來。

賈鳳樓讓過一杯茶後,對那五說:「如今有一注財,伸手可取,可就少個量活的,想借少爺點福蔭。」

那五知道「量活」是做幫手的意思。就問:「什麼事呢?」

「有位暴發戶的少爺,這些日子正拿錢砍舍妹。我們是賣藝不賣身的!」

那五說:「可敬,可敬。」

賈鳳樓說:「話說回來,沒有君子,不養藝人。人不能隨他擺弄,錢可得讓他掏出來。他們囤積居奇,錢也不是好來的,憑什麼讓他省下呢?」

那五說:「有這麼一說,可怎麼才能叫他既摸不著人,又心甘情願地花錢呢?」

賈鳳樓說:「得出來另一個財主,也捧舍妹,捨得拿錢跟他比著花!他既愛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連底端出來。錢花凈了還沒壓過對手,不怕他不羞慚而退!」

那五說:「我明白了。您是叫我跟他比著往令妹身上扔錢!」

「著,著,著!」

那五一笑,嘲弄地說:「這主意是極好,我對令妹也有愛慕之心,可惜就是囊中羞澀。」

賈鳳樓說:「您想到哪兒去了?咱們是朋友,怎麼說生分話?既叫您幫忙還能叫您破財嗎?得了手我倒是要給您謝儀呢!」

那五這才鄭重起來,精神抖擻地問:「你細說說這裡的門子。謝儀我不指望,可我為朋友決不惜兩肋插刀!」

賈鳳樓說:「有這句話,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兒起,您天天到天橋清音茶社聽玩意去。到了那兒自有人給您擺果盤子送手巾把,您都不用客氣。等舍妹上台後,聽到有人點段,您就也點。他點一段您也點一段,他賞十塊,您可就不能賞十塊,至少也得十五,多點二十也行!」

那五說:「當場不掏錢嗎?」

賈鳳樓說:「當然得現掏,不過您別擔心,到時候我會叫人把錢暗地給您送去。我送多少,您賞多少,別留體己,別讓茶房中間抽頭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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