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重返親歷的小說現場

近20多年來,中國小說及其觀念的變化和發展,應該說是自現代小說誕生以來最為劇烈和複雜的。如何評價這一時段的小說生產及其觀念,大概還需要時間的距離和有效的識別。但作為20多年來中國小說現場的親歷者和研究者,我們可以肯定的是,這一時段小說的多樣性和豐富性是最值得談論的。20多年的時間,先後出現了觀念、經驗、心態等非常不同的幾代作家,也出現了關懷、敘事、文體等非常不同的浩如煙海的作品。這裡編選的《中國小說50強》(1978~2000)選入的作家作品,從一個方面證實了這一看法並非虛妄。

中國作家受制於歷史傳統和現實環境,小說創作和觀念的發展變化同樣不能離開這一傳統和現實。大概從1978年代開始,小說開始顯示出與一體化時代不盡相同的追求和風貌。作為一種想像和虛構的文體形式,逐漸剝離了單純的政治目標關懷和強調的教化功能。對人的內心痛苦、情感要求、思想矛盾等與人性相關的問題,開始在小說中得以反映和表現。於是「被侮辱與損害」的形象、被迫害的「九死未悔」的知識分子形象、「改革加戀情的故事」等等,普遍出現在小說創作中。這就是在文學創作中整體表達的人道主義思潮。這一古老的思想潮流,在1978年代卻以「先鋒」的姿態開啟了小說創作的新時代。但這一試探性的、重返起點的有限變化,也是與思想解放運動和現實政治目標訴求緊密相關的。因此,就其思維方式而言,那一時代小說創作並未發生革命性的變化。它與現實政治的關係依然是小說創作有意無意參照的主要前提。這就是在文學史上被稱為「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的時代。

自80年代中期開始,被稱為「尋根文學」和「先鋒小說」的作品開始出現。這是兩種既有關聯又不盡相同的小說創作潮流。「尋根文學」顯然已經不滿足文學在社會生活結構中獨立地位的建立,闡釋者在反省民族文化不斷流失的同時,也油然升起讓民族文化走向世界的悲壯豪情。在他們看來,當代中國文學長久地被西方忽視,這不僅刺傷了中國作家的文化自尊心,同時也激起了強烈的「走向世界」的悲壯感。拉美「爆炸文學」走向世界的成功經驗,尤其是「魔幻現實主義」「化腐朽為神奇」的奇特想像,為中國作家帶來了新的靈感和衝動。他們試圖借鑒「爆炸文學」的經驗,實現弱勢文化被強勢文化認同的潛在訴求。因此「尋根文學」雖然脫離了與政治的聯姻關係,但就其文化目標的追求而言,仍然在國家民族的大敘事框架內。「先鋒文學」所關心的似乎是文學自身的問題,比如語言、文體、敘事等等。它強調的是「文體的自覺」,重視的是小說的虛構性和想像力。對先鋒小說構成支配力的是「形式的意識形態」,這一文學觀念和創作方法,來源於法國的「新小說」、羅布·格里耶的敘述理論以及阿根廷的博爾赫斯的創作及理論。重視小說的敘述形式及故事的處理方式,使小說成為真正的關於「謊言」的藝術。然而,如前所述,在中國任何一種文學現象的出現,都直接或間接地聯繫著中國的歷史或現實。就先鋒小說的表達而言,意味著歷史遠未成為過去。它曲折地表達了一代人用另一種形式對歷史的記憶或解讀。這也正是「回到文學自身」的策略性敘述,事實上,所謂的「文學的自身」是並不存在的。

稍晚於先鋒小說出現的是「新寫實」小說。這一小說現象在理論上接受的啟示,與先鋒小說有一定的相似性。或者說「零度敘事」也是「新寫實」小說基本的敘事策略。在這些小說中,無論場景還是人物,作家彷彿只是客觀陳述,並不投入主體的價值和情感判斷。但是,這一敘事選擇的本身,就表達了作家的文學立場和對生活的一種理解。值得注意的是「新寫實」小說產生的文學背景。不同的是,「新寫實」小說在遵循現實主義創作基本原則的基礎上,放棄了「理想」的烏托邦衝動,而是以大量「原生」的生活狀態和瑣屑的日常生活場景逼近生活本身,小說與生活解除了想像關係。這一小說現象的出現,也與文學界部分人對先鋒小說的微詞有關。「遠離讀者」的指責在「新寫實」小說平民式的敘述中得到了救還。

文學環境的進一步寬鬆,使異域文學新風不斷地吹進了洞開的國門,被壓抑的文學想像力有了更加充分表達的可能,多元的文學格局在中國開始形成。就在「先鋒文學」、「新寫實」小說風潮正健的時代,「女性文學」及其概念被批評界提出。這是一個歧義紛呈的文學現象。但逐漸可以達成共識的是,80年代以前的女作家的創作,僅限於風格學的意義。或者說,那時女性作家與男性作家的創作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她們同樣是「社會運動」或「社會問題」的參與者或關注者。不同的是女性作家在語言風格上可能會獲得某種識別。但從八、九十年代之交開始,有性別特徵的、有「女性意識」的「女性文學」開始出現。這是一種爭議最多、也最具有衝擊力的文學現象。

進入90年代之後,當代中國文學的發展呈現出更加多元和複雜的局面。可以命名的諸如「60年代寫作」,「70年代寫作」、「美女作家寫作」等等,都引領了中國當下的寫作潮流。在批評界,也有對90年代以來的創作冠之以「無名」的概括或處理。這種概括、命名方式的多樣性,從一個方面表達了這個時代文學觀念和文學生產的多樣性可能性,每一種文學想像都有了存在的合理性。這自是中國社會的發展和進步。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多音齊鳴、眾聲喧嘩的時代,並不表明文學的價值立場的喪失或可有可無。

在多種文學潮流之外,也存在著難以概括的個性獨具的作家作品。他們遊離於整體的、可概括的文學現象之外,獨處於自己的精神世界。而這些作家也是中國當代最有價值和藝術魅力的個體存在。在叢書中他們體現出的獨特的對文學的理解和表達,證明了這些作家選擇的獨特意義和價值。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評選《中國小說50強》的目的,顯然在於檢閱20多年來中國當代小說創作的成就,為已經成為文學的歷史作出一個方面的總結,並為文學史的寫作和其他評選提供某種參照,為熱愛文學的讀者提供一個較為完備的、能夠比較全面的了解20多年來當代小說創作概貌的讀本。但無可否認的是,由於評委的趣味、閱讀的有限性、對評選標準理解的差異,它的公正性、合理性或權威性都是有限的。甚至一些入選的作家退出了評選。在我們看來,這是十分正常的。這個時代為每一個人提供了選擇的自由,他們可以認同或反對任何一種評選或評獎。但是仍然值得我們欣慰的,是絕大多數作家的積極合作。無論老一代、中年一代和年輕的一代作家,他們都選出了自己代表性的作品,參與了這次旨在展示20多年來文學實績的活動。應該說,在現有的已經推出的小說「50強」,完全可以代表20多年來中國當代小說創作的整體水平。當我們有機會重返親歷的小說現場的時候,為20多年來中國當代小說取得的輝煌成就而倍感欣慰和自豪。我們不能預設小說創作的未來,但我們可以肯定地的是,自現代小說誕生以來,這20年來應該是它最偉大的時代之一。它的諸多特徵還有待於文學史家和批評家的闡釋和總結,我們所能提供的,僅僅是作為20年來小說創作的親歷者和研究者的一種評價。它的有限性和合理性已經在我們的預料之中。

《中國小說50強》編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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