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風孰與高

勘合是明廷頒發的朝貢貿易憑證,始於洪武十六年(1383年)。明廷朝貢貿易只是一種政治手段,但對於日本等國家而言,則是巨大的營利之機,甚至成為國家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尤其鄭和下西洋後,東南亞與中國海陸來往頻繁,亦帶來了漸多的倭寇侵擾。明成祖朱棣遂實行海禁政策,只開放勘合貿易,即官方貿易,勘合因而變得十分搶手。

花不常好,月不常圓。世間萬物有盛衰,人生安得常少年。昨日朱顏如醇酒,

今日俄然成白首。白首容顏漸枯槁,萬事無心成潦倒。翁莫惱,自古人生無不老。

——于謙《翁莫惱》

自明景帝朱祁鈺親生太子朱見濟死後,復立太上皇之子朱見深為太子一事,便在朝野間傳得沸沸揚揚。人們普遍同情太上皇朱祁鎮的遭遇,就連他任由大宦官王振禍國殃民之事也慢慢淡忘了。而今,這股蠢蠢欲動許久的潛流,終於因監察御史鍾同的一紙奏書而徹底爆發。

鍾同字世京,江西吉安人,景泰二年(1451年)進士,後授官御史。父親鍾復曾任翰林院修撰。當時大宦官王振專權,好大喜功,徵發大軍征討雲南麓川土司。翰林院侍講劉球上奏勸阻,奏上不聽。

後來有巨雷震壞奉天殿,明英宗朱祁鎮按照慣例下詔求直言。劉球與好友鍾復約好聯名上書,但鍾復告訴妻子後,鍾妻認為這會得罪王振,堅決不同意。

剛好劉球來約鍾復,鍾妻在屏風後罵劉球道:「你自己上疏,何必連累他人!」劉球嘆息道:「這種事,他竟然跟婦人商量!」

於是劉球獨自上書,後來果然被王振下獄害死,屍體都被肢解成碎片。劉球的長子劉鉞只找到父親的手臂,「裹裙以殮」。

鍾復見好友喪命,想到之前的約定,大為懊悔,不久病死。

鍾妻非常後悔,經常哭道:「早知爾,曷若與劉君偕死。」

意思是,早知道如此,還不如讓丈夫與劉球一起死,也落個忠臣之名。

鍾同經常聽母親提及此事,自小有心要做劉球那樣的直言之臣,成全父親之志。而今,他終於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上書請求重新立英宗之子朱見深為太子。

儘管不少大臣私下都認為應該復立朱見深為太子,但無人敢輕易提起。人人都知道明景帝朱祁鈺私心極重,這事搞不好就要掉腦袋。而鍾同此舉,大有將生死置之度外之意。一時滿朝文武皆驚。

鍾同率先上書這一天,騎馬上朝,馬竟然伏在地上,始終不肯起來。鍾同拍著愛馬之首,告道:「吾不畏死,爾奚為者!」馬盤桓再三,這才站起來。

鍾同的奏書事先經過精心準備,先是大論時政,後面才提到復儲一事,稱:「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臣竊以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沂王天資厚重,足令宗社有托。伏望擴天地之量,敦友於之仁,蠲吉具儀,建復儲位,實祖宗無疆之休。」

明景帝朱祁鈺當即就拉下了臉,很不高興。但因為鍾同的話比較委婉,朱祁鈺不好當場發作,只得勉強按流程將鍾同的上書發交禮部議奏。

群臣見皇帝臉色不好,都保持沉默,誰都不願意第一個發言。長久的沉默中,朱祁鈺自己也頗覺尷尬,於是主動詢問寧陽侯陳懋的意見。

陳懋字舜卿,早年隨父陳亨參與靖難之役,之後立功封寧陽侯,鎮守寧夏、甘肅等地,並屢次跟從明成祖朱棣遠征漠北。之後又跟隨明宣宗朱瞻基征討平定朱高煦叛亂。明英宗時期,負責鎮守甘肅。他是唯一一位以靖難之役功臣身份封侯並活至現在仍保持爵位的侯爵,且因其女是明成祖妃子,可以說是朱棣的岳丈,為在世的皇親國戚中輩分最高者,無人能及。

陳懋雖是武將,飽經世故,卻尚有忠直之心,當即表示贊同鍾同的提議。

明景帝朱祁鈺見陳懋不開竅,很是惱火,便轉問吏部尚書王直的意見。王直很想直言,但又擔心由此惹來大禍,於是老謀深算的他先「引罪求罷」。朱祁鈺自然說直言無罪,於是王直表示贊成鍾同。

朱祁鈺很不高興,又詢問其他大臣的意見。眾大臣都默不作聲,就連一向為群臣先的兵部尚書于謙也保持緘默,從始至終未發一言。

朱祁鈺本指望有人出來反對鍾同,卻不想陷入此等難堪境地,只好說「緩議」。明眼人都知道,所謂「緩議」,即是無限期拖延下去,直至不了了之。

隔了一日,禮部郎中章綸依照事先與鍾同的約定,再一次上書,陳言修德弭災十四事,以令皇帝之「緩議」無法緩下來。

章綸字大經,號葵心,樂清 人,出生在雁盪山麓南閣村。八歲入社學,燃枯竹為燈,夙夜苦讀,所詠《寒梅》詩:「梅生山谷間,不與群芳異。霜冷雪寒時,清香滿天地。」深受塾師章仲寅的讚賞,認為章綸將來「必樹名節」。

宣德六年(1431年),章綸入選府學,知府何文淵留署施教,學養大進。正統三年(1438年)中舉人,次年上京會試,於途中寓所撿到一箱金子。章綸家境貧寒,卻能拾金不昧,在原處坐候失主,傳為一時佳話。

就在這次會試中,章綸中二甲三名進士,授官南京禮部主事。景泰初,召為禮部儀制司郎中。章綸「見國家多故,每慷慨論事」,與同樣胸有大志的鐘同情投意合,結為好友。

與鍾同奏疏尚且婉轉不同,章綸上書語氣比鍾同直接多了:「孝悌者,百行之本。願陛下退朝後,朝謁兩宮皇太后,修問安視膳之儀。上皇君臨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上皇傳位陛下,是以天下讓;陛下奉為太上皇,是天下之至尊。陛下與上皇雖殊形體,實同一人。伏讀奉迎還宮之詔曰:『禮惟加而無替,義以卑而奉尊。』望陛下允蹈斯言。或朔望,或節旦,率群臣朝見延和門,以展友於之情,實天下之至願也。更請復汪後於中宮,正天下之母儀;還沂王之儲位,定天下之大本。如此則和氣充溢,災沴自弭。」

明景帝朱祁鈺讀到「上皇是天下之父,陛下是上皇之臣」一句,拍案震怒,再也顧不得面子,下旨立即捉拿章綸和鍾同。

當時日薄西山,天光已暗,宮門都已經上鎖,不得出入。傳旨宦官便將聖旨從門縫中遞出。

當晚,章綸和鍾同被錦衣衛逮捕,被關入著名的詔獄。明景帝朱祁鈺指名其心腹錦衣衛指揮盧忠監審,盧忠亦摩拳擦掌,一定要追究出幕後主使。章綸、鍾同備受酷刑,都只說意由己出,並非人授。

主審的刑部官員已得到司禮監大太監興安授意,一定要追究出章、鍾二人與南內太上皇朱祁鎮有勾結,因此用盡了酷刑和荼毒手段,「榜掠殘酷,血肉狼藉」,非逼迫章綸、鍾同招供出與太上皇是如何聯繫的。章綸和鍾同這兩人也是鐵骨錚錚的硬漢子,「瀕死,無一語」。

剛好這時候大風揚沙,天地晦暗,伸手不見五指。刑部審訊官和監審盧忠也有些害怕,怕遭到報應,這才停止用刑,將章綸、鍾同關回獄中。

新科進士楊集非常佩服章綸和鍾同的氣節,也痛惜二人的遭遇。憤怒之下,連夜寫了一封信,投遞給了當朝重臣于謙。

楊集在信中說得非常不客氣,大意是:「奸人黃(001)獻議易儲,不過是為了逃死,諸公竟然倉促之間促成其事。別的人也罷了,你於公是國家柱石,難道不該想想如何善後嗎?今章綸和鍾同又下獄了,如果他們死在杖下,諸公就可以安坐高堂,享受俸祿,無奈清議不會寬容。」

于謙讀過信後,心中很有感觸。但他亦有太多無奈——

瓦剌兵臨城下的危急關頭,他敢於挺身而出,高呼「社稷為重,君為輕」,只因國難當頭時,君依賴於臣,軍國大事無不言聽計從,因而他有力挽狂瀾的力量。然局勢一旦平靜下來,君主便又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大臣只是皇權的卑微附庸。

於氏過世的多智的妻子董氏曾將大臣與皇帝的關係比作侍妾與丈夫,丈夫可以任意買賣侍妾,甚至隨意主宰其生死。明朝皇帝亦如此對待大臣,升降一憑己意,不高興了,還可以用廷杖之刑在午門打大臣屁股。

于謙倒不是畏死,也不是沒有鍾同和章綸的勇氣,他只是知道自己沖不出體制的桎梏。皇帝不中意聽的進言,即便他是兵部尚書,一樣是人微言輕。

內心深處極度迷惘,一腔焦灼憤懣,實無可宣洩,于謙便將楊集的信箋拿給了新近入閣的大學士王文。

王文初名強,字千之。束鹿人,與靖遠伯王驥同鄉。永樂十九年(1421年)進士。授監察御史,持廉奉法。明英宗朱祁鎮即位後,遷陝西按察使。正統三年(1438年)正月擢右副都御史,巡撫寧夏。後召為大理寺卿。又遷右都御史,巡視延綏、寧夏邊務等。進左都御史,為政整肅。明景帝朱祁鈺即位後,召掌事。為人深刻有城府,面目嚴冷,中實柔媚。景泰三年(1452年)加太子太保,後改吏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直入文淵閣,由此開二品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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