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孤懷激烈

文淵閣之名始於明代,其閣亦始建於明初。明太祖朱元璋「始創宮殿於南京,即於奉天門之東建文淵閣,盡貯古今載籍」,此即文淵閣建閣之始。明成祖遷都北京後,仿南京已有規制營建北京宮殿,亦有文淵閣。隨著明朝內閣制度的發展,文淵閣成為大學士等官員專門入直辦事之所,不再僅僅是藏書之所,而是上升為秘閣禁地。

年去年來白髮新,匆匆馬上又逢春。關河底事空留客,歲月無情不貸人。

一寸丹心圖報國,兩行清淚為思親。孤懷激烈難消遣,漫把金盤簇五辛。

坐擁紅爐尚怯寒,邊城況是鐵衣單。營中午夜猶傳箭,馬上通宵不解鞍。

主將擁麾方得意,迂儒撫劍漫興嘆。東風早解黃河凍,春滿乾坤萬姓安。

——于謙《立春》二首

位於東四牌坊附近的金桂樓這幾日格外熱鬧,蓋因剛過進士放榜日不久,新科進士們爭相擺宴慶祝。金桂樓名字取得好,素來是新貴們的首選之處。

新科進士丘濬今日亦在金桂樓擺酒請客,慶祝只是其一,更多的是為了一個承諾。他在正統九年(1444年)即考中舉人,在廣東鄉試中名列第一,然赴京會試卻名落孫山,之後入國子監深造,一直留在京師生活。期間也曾參加過一次禮部會試,直至今年才金榜題名。會試時,主考官內閣大學士商輅列其文章第一,然殿試時因策文不合明景帝朱祁鈺心意,只能屈居二甲第一 。雖然未能成為大明狀元,但卻是十八名入選翰林院的進士之一,仍然榮耀無比。

十年異鄉生活,寒窗苦讀之餘,亦是思念親人。正當丘濬在京師國子監苦讀時,其結髮妻子金氏在家鄉瓊州亡故,甚至未能見到最後一面。

初接到消息時,丘濬傷心欲絕。然彼時國家亦多災多難,五十萬京軍覆沒於土木堡,英宗皇帝也被瓦剌俘虜,他的個人情懷很快淹沒在巨大的憂慮中。

那一日,丘濬遇到伯父、父親均戰死沙場的將門之女吳珊瑚,見到對方清瘦哀戚的容顏,心中陡然起了巨大的波瀾,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關心她、愛惜她。二人同病相憐,彼此呵護,彼此撫慰,逐漸走到了一起。

然吳珊瑚是蒙古人,即便是再婚,丘氏家族依然不同意丘濬娶異族女子為妻。丘濬借回鄉探親之機,欲設法說服親朋好友。吳珊瑚竟摒棄京城富貴榮華,跟隨丘濬到了海島,又拜當地漁家為義父,以普通漁家女的身份留在瓊州。

傳統中國人在感情表達上多含蓄深沉,對女子的期待尤其如此。吳珊瑚此舉,曾在北京激起了軒然大波,然南方海島風俗淳樸開放,倒也不認為有什麼出格之處。

吳氏本是蒙古王族,出身豪門,自小萬事無憂,本來連做飯、縫補之類的小事也不會做,兩年海島生活下來,竟成為織網好手,小有名氣。丘家感懷萬狀,終於認可了這樁婚事。丘濬遂許下諾言,一旦金榜題名,便正式迎娶吳珊瑚為妻。因而今日金桂樓酒宴,不獨是慶祝他進士及第,亦是要當眾宣布婚期。

錦衣衛指揮僉事朱驥早早便趕到了金桂樓,能夠親眼看到兒時玩伴嫁個好男子,自然令人欣慰。只是他到得太早了些,主角丘濬、吳珊瑚都還未到,只有吳珊瑚兄長吳瑾在包廳里里外外張羅。他便自己在大堂尋了個位子,正待坐下,臨窗一桌的年輕男子忽道:「這金桂樓一到飯點,便火爆得不行,兄台反正只是等人,何必多佔一張桌子?不妨過來這邊擠上一擠。我也在等人,我們算是『同等』。」

朱驥抱拳道:「承教了。」走過去坐在那男子對面,剛要詢問對方姓名,卻不禁訝然呆住。一時還不能相信,微一猶豫,便伸手往那男子眼前晃了幾晃。

那男子笑道:「兄台不必再試探了,我確實是個瞎子。」

朱驥忙道:「抱歉,是我失禮了。閣下既然看不見,如何知道我在等人?」

那男子笑道:「我眼睛瞎,心可不瞎。」

朱驥見對方態度隨意自然,顯然不以自己是瞎子為恥,心念一動,問道:「莫非閣下就是仝寅?」

那男子笑道:「不錯,正是我。嗯,兄台能知道我的名字,應該是官府中人了。聽你行走矯捷輕便,應該是身懷武藝之人,不是京營將官,便是錦衣衛。」

朱驥道:「錦衣衛也算是京營,不過我確實是錦衣衛。」當即報了自己姓名。

仝寅道:「原來是朱指揮,久仰。」朱驥道:「我也久仰仝先生大名。」

仝寅字景明,山西安邑 人。十二歲時雙目失明,無以謀生,於是拜師學占卜之術。其人聰慧敏捷,技成之後,占禍福多奇中。石亨為大同參將時,仝寅父親仝清帶著兒子經過大同,仝寅為石亨占卜,無不靈驗。石亨大為稱奇,便將仝寅留在身邊。北京保衛戰後,石亨因軍功封武清侯,成為武臣之首,風光顯赫。仝寅也跟著來到北京,住在石亨府邸中。京城中的達官貴人都愛來找仝寅占卜,一時享有盛名。

仝寅笑道:「久聞是真,久仰未必。朱指揮想必對占卜這等江湖之術不屑一顧,也不如何相信。」

朱驥心中確實是這麼想的,但不便當面承認,只笑道:「哪裡的話,仝先生言重了。」

仝寅道:「朱指揮,你有位好友就快要到了。」

朱驥心道:「我獨自來到酒樓,又曾上樓看過,仝寅大概聽到動靜,不難猜到我在等人。即便他看不到我身穿便服、未攜兵器,但我是錦衣衛指揮,大白天的來到酒樓,當然是為私事,等的人必是朋友。這些我都能推測到,仝寅猜到『好友就快要到了』又有什麼稀奇?如果說這也叫占卜,那楊塤應該稱得上神算。」也不說破,只笑應道:「希望他快些到吧。」

仝寅大概聽出了朱驥的漫不經心,便微微一笑,不再言語,只安心飲茶。

鄰座幾名酒客正在議論當下傳得沸沸揚揚的復儲一事,即重新立英宗之子朱見深為太子。

明景帝朱祁鈺以庶子身份幸運登上大寶,地位穩定後,將兄長英宗朱祁鎮囚禁在南內,又費盡心機,廢掉了英宗之子朱見深,改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甚至不惜送禮物討好群臣,廢除原配皇后汪氏。這一赤裸裸的出於私利的做法,令景帝的名望和威信大打折扣。

儘管朱祁鈺在改立太子的鬥爭中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勝利太過短暫,他的寶貝兒子朱見濟當上太子僅僅一年,便夭折於襁褓之中。因為朱祁鈺只有朱見濟一個兒子,幸運女神再度向英宗之子朱見深招手。

民間甚至有不少議論,認為景帝朱祁鈺奪兄位、廢兄子,是犯了天忌,所以老天爺都不幫他,有意要讓他絕後。

那幾名酒客顯然也同情明英宗父子。一個黑臉漢子道:「我以前就聽人說過,太上皇是天命所歸,一個宮女的兒子,卻當上了皇帝。後來被瓦剌捉去,還能完好無缺地活著回來。這些可都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另一個紅臉漢子介面道:「什麼天命所歸!真有天命的話,還會被關在冷宮中做太上皇?」

黑臉漢子答道:「當今皇帝沒有兒子,大寶之位最終還是要傳給太上皇的兒子。到了那個時候,太上皇等於還是皇帝,這不是天命所歸嗎?」

一個白臉男子道:「那倒也未必。當今皇帝年紀不大,也許還會有子嗣。」左右看了一眼,刻意壓低聲音道:「聽說皇帝近來日夜忙碌於後宮嬪妃的床笫,為的就是儘快生下兒子。我昨晚去麗春院,還聽說了一件奇事……」

他有意停頓了下來,幾經同伴催促,才不無得意地道:「聽說皇帝已經慌不擇食,連教坊司的妓女也看上了,連夜派人召她進宮呢。」

同伴聽說此等風流韻事,大感興趣,急忙追問被明景帝看上的妓女是誰。白臉男子道:「好像叫蔣瓊瓊。」

紅臉漢子忙道:「我知道蔣瓊瓊,她以前曾是麗春院頭牌紅妓,長得一朵花兒似的,我有個富豪朋友還摸過她。」

白臉漢子笑道:「如此,你那位朋友豈不是與皇帝共摸過同一個女人?」

紅臉漢子道:「是這個理。不過算起來,那蔣瓊瓊年紀不小了,至少有三十好幾了。當今皇帝還要比她年輕許多,不知如何會看上她。」

白臉男子笑道:「也許皇帝偏偏喜歡那種半老徐娘呢。」

他三人暗中議論宮廷大事,雖只是取樂,卻也怕朝中耳目聽到後招惹禍事,聲音甚是細微。朱驥卻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聞言立欲起身,卻被仝寅及時按住了手,不禁一怔。

仝寅搖頭道:「坊間閑言碎語,當不得真。朱指揮雖是錦衣衛官員,可也別失了身份。」

朱驥未及回答,忽聽到有人招呼自己,回頭一看,卻是錦衣衛指揮盧忠。盧忠原先在兵部當差,父親曾是郕王府管事,算是明景帝朱祁鈺私人,因為這一層的關係,朱祁鈺將盧忠安插進錦衣衛做了長官。

朱驥不大喜歡盧忠,但對方畢竟是自己上司,忙起身見禮。

那黑臉漢子等三人看到盧忠穿著一身錦衣衛的飛魚服,料想朱驥也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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