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長劍耿耿

北京保衛戰從根本上扭轉了敵強我弱的形勢,軍民人心振奮,天下安定。更重要的是,也先的重大失敗重新引發了蒙古內部的紛爭與內訌,瓦剌部從此開始衰落。對於明朝來說,空前的危機終於過去了。對也先來說,則標誌著末日的開始。只此一戰,于謙名滿天下,他處危不驚、指揮若定的氣度才能,成就了蓋世英名。

鑿開混沌得烏金,藏蓄陽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爐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賴生成力,鐵石猶存死後心。但願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

——于謙《詠煤炭》

公元1449年,明正統十四年八月,明英宗朱祁鎮在擁有絕對優勢兵力的狀況下,於土木堡被蒙古瓦剌軍俘虜,由此成為明朝歷史上第一個被俘虜的皇帝。瓦剌上下欣喜若狂,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如何處理這位身份最尊貴的俘虜?

瓦剌上下為此展開了激烈的爭執。有人主張立即殺死大明皇帝以泄深仇大恨,有人主張以朱祁鎮為人質,向明廷要挾,索取財物。在這場白熱化的爭論中,誰也無法說服誰。首領也先一時難以決斷。

也先的弟弟伯顏帖木兒主張不殺英宗朱祁鎮,稱:「那顏只欲萬世美名。大明天子云端里坐,不知上天何故推下之,萬眾死傷之中,鏃矢不沾,寸兵不染,吾知天意之有在也。且我等嘗受其賜,九龍蟒袍猶在,安得害之?當報中國遣使來迎,送還之。一日復坐寶位之上,豈不有萬世美名乎?」

那顏是蒙古語,意為「貴人」,是伯顏帖木兒對兄長的尊稱。

也先便暫時決定將明朝皇帝交給伯顏帖木兒看管。瓦剌沒有像對待普通俘虜那樣對待階下囚明英宗,朱祁鎮人到營帳時,伯顏帖木兒及其妻親自出迎,禮節也很周到,特意顯示他們瓦剌也是知禮之邦。

儘管瓦剌對英宗皇帝「致禮甚恭」,表面上還算是比較客氣,但自從明太祖朱元璋將蒙古逐出中原後,雙方交戰已整整有八十年,其中的仇恨、怨念絕非一場爭論就能平息。為了安撫蒙古各部落,首領也先很快改變了主意,「將謀逆」,即打算對朱祁鎮下手,以一了百了。剛好這時雷聲震天,大雨傾盆,也先的愛馬也被閃電擊死。蒙古人極為迷信天象,也先由此驚懼交加,「復見帝寢幄有異瑞,乃止」。此後,蒙古上下再也沒有人敢輕易生出加害明朝皇帝的念頭,以英宗向明廷勒索財物的提議則佔據了主流。

此時,朱祁鎮身邊只有被俘的錦衣衛校尉袁彬和哈銘伺候。哈銘本是蒙古人,精通蒙古語,正好居中充作翻譯。而就在土木堡事變前幾天,明軍曾派千戶梁貴出使瓦剌軍營,當時梁貴還滯留在瓦剌軍營中。朱祁鎮便按照瓦剌的要求,讓袁彬寫了一封信,告知被俘情況,讓明廷以珍寶金銀來贖。朱祁鎮自己署上名字後,再由梁貴送往懷來衛。

以財寶換皇帝,這當然只是朱祁鎮天真而幼稚的想法。就跟他對兵事一無所知一樣,他對政治也沒有基本的了解,還沒有明白明朝天子被俘虜對於蒙古人的意義,也不懂蒙古瓦剌部落與大明關係的複雜性,還以為也先抓住了自己,只是一般性的強盜綁票,可以用金銀珠寶來贖取。

八月十六日,梁貴攜書信抵達懷來。當時懷來城如臨大敵,緊閉城門,梁貴只得攀牆入城。懷來守將得知情況後,立即派人將信火速送到京師。這是明英宗朱祁鎮被俘虜後,第一封來自前線的戰報,時為八月十六日深夜三更時分。

京城中最先得知消息的是正在兵部當值的兵部侍郎于謙。自兵部尚書鄺埜隨從明英宗出征後,于謙便一直代理兵部事,身為代理最高軍事長官,戰報理所當然最先送到他手中。

就在明軍駐紮在土木堡當日,也就是八月十三日,扈從英宗皇帝的兵部尚書鄺埜見朱祁鎮堅持駐紮在土木堡,已預料到將會有兵敗如山倒的結局,悄悄寫了一封密信,派心腹走小道馳送京師,送交兵部代長官于謙,此即八月十五中秋節傍晚,于謙在家中所收到的文書。

在信中,鄺埜提及明軍吳克忠、吳克勤及薛綬部均已全軍覆沒,主將亦戰死,而英宗皇帝不聽文武大臣規勸,任憑宦官王振亂指揮,因而此次出征凶多吉少,明軍必敗無疑,瓦剌多半會乘勝進襲京城,于謙須得儘早做好抗戰準備。

鄺埜當時還不能預料英宗皇帝會成為俘虜,之所以特別寫信交代于謙,是因為之前明英宗已將京軍精銳盡數調出,留守北京的只有極少數老弱病殘,一旦瓦剌乘虛而入,京師亦有淪陷的危險。

而于謙收到長官密信後,便已預料到英宗皇帝一行極可能會被瓦剌騎兵圍困在土木堡,急忙返回兵部官署,簽發十萬緊急文書,命大同總兵官廣寧伯劉安立即發兵,策應英宗皇帝一行。但兵部信使尚未抵達大同,千戶梁貴便已自瓦剌軍營返回,到達懷來,帶回了英宗皇帝被俘的消息。

收到有皇帝親筆簽名的書信後,于謙不敢擅斷,飛速寫下一道文書,扼要講述了所知情況,再附上明英宗朱祁鎮的信,派人急送給司禮監提督太監金英。因為已是晚上,皇城宮門鎖閉,書信從西長安門門底塞入,由此進入紫禁城。

金英是宣德一朝最得寵的大宦官,明宣宗朱瞻基還賜給過他有罪免死的詔書。明英宗朱祁鎮即位後,金英依舊尊貴得寵。但不久王振專擅大權,金英儘管資歷在王振之上,卻不敢與之抗衡,因而權勢下降,反而不及王振這個後來者。但由於他逢迎王振有術,依然是宦官中第二號人物,王振陪同英宗皇帝出征後,他理所當然成為司禮監頭號掌權人物。

通過金英之手,大明天子御駕親征的大隊人馬在土木堡一敗塗地的消息傳入內宮。當夜,深宮中隱隱傳來哭聲。開始聲音還小,隨後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哭泣的行列,哭聲越來越高,直至黎明。

人在兵部官署的于謙也是徹夜難眠。他雖然常年擔任地方官,卻對邊防軍事極有研究,警惕地意識到,英宗皇帝被俘不過是個開頭,更大的危機還在後面。他所擔心的主要有兩點:一是瓦剌會利用英宗皇帝要挾明軍各重鎮開關延敵;二是京師北京即將成為瓦剌的下一個目標。而京軍五十萬精銳都在一個月前被英宗帶出了居庸關,北京附近已經無兵可調!如何保衛京城,正是最現實、最重要、最緊急的事務。

果然如于謙所料,驚濤駭浪很快鋪天蓋地而來,甚至比他料想的還要快。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二十八年後,瑰麗的紫禁城岌岌可危,陷入瀕臨城破的巨大危機。明朝舉國上下,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八月十七早晨,文武百官均得到了皇帝被擄的消息,齊集於朝堂之上,各人神態不一:有低聲私語的,有暗自垂淚的,也有放聲痛哭的。

而在深宮之中,凄風苦雨,愁雲慘霧,人人驚慌失措。孫太后自幼被選入宮中,得到朱瞻基的寵愛,人生一帆風順,沒經過風浪,亦無見識,決意不惜重金贖回兒子,下令打開內承運庫 ,專門揀選蒙古部落喜好的金珠重寶。哭腫了雙眼的英宗皇后錢氏也傾囊而出,甚至拿出了她自海州娘家陪嫁來的首飾及許多珍貴物品。

這兩批財寶一共裝滿了八匹馬的載重背馱,名為「犒賞」,實為贖金,由太常寺的提督四夷館及行人司各派幹員,在兵部特遣的精騎護衛之下,倉促出居庸關,去尋找瓦剌也先的軍營,目的是為了贖回被俘虜的英宗皇帝。

孫太后和錢皇后這種急躁僥倖的行為,當然是應明英宗朱祁鎮那封信的要求。她們事先未與任何大臣商量,只憑著自己一廂情願,自然是沒有任何結果的,只是徒然給瓦剌多送了一些財物而已。

八月十八日,孫太后因國不能無主,她自己又是女流之輩,不得不命明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鈺監國,召集朝臣,商議戰守大計。此時此地,言必三思,眾情憂懼,囁嚅久之,不知所為。一時間,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沉默了許久後,翰林侍講徐珵終於忍不住站出來,大聲說:「驗之星象,稽之曆數,天命已,唯南遷可以紓難。」

意思是說,從星象上觀察,金秋熒惑星曾入南斗,從曆數上推算天命已經轉變了,現在只有趕快南遷,可以避免大難。

徐珵字元玉,號天全,蘇州吳縣人,後改名為徐有貞。宣德八年(1433年)進士,因文章書法出眾,被選為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正統二年(1437年),進為翰林侍講。其「為人短小精悍,多智數,喜功名。凡天官、地理、兵法、水利、陰陽方術之書,無不諳究」。有人說他「矮子肚裡疙瘩多」,也有人認為他無書不精,是一個博學廣聞的名士,對其學識極為佩服。

早在英宗皇帝朱祁鎮親征之前,瓦剌南侵,邊報緊急,徐珵夜觀天象,發現「熒惑入南斗」。熒惑即是火星,外表橘紅色,在西方稱為「戰神瑪爾斯」。南斗六星分別為天府星、天梁星、天機星、天同星、天相星、七殺星,專掌生存,故民間又稱為「延壽司」。據《史記·天官書》載:「熒惑出則有兵,入則兵散。」熒惑不但出現,且侵入南斗,是大大的不吉利。徐珵感覺到局勢不妙,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