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匠的幽靈 第八章

這個早上,他不可能再隔著大街喊:「早上好,卡舒達斯。」

小裁縫肯定還沒痊癒。兩個小姑娘上學去了,但老大埃絲特看樣子不會去商店上班了。八點半,她正在做家務,還沒開始換衣梳妝,她母親這會兒可能在休息。

這是趕集的日子。他聽到從封閉菜場那邊傳來鬧哄哄的嘈雜聲,布雷街上也有幾位老婦人。總是同樣的幾個人在同樣的地方坐在同樣的摺疊小凳上,面前擺著幾籃子蔬菜、板栗和活禽。

瓦倫丁到的時候,拉貝先生已經打掃好商店,將垃圾拿到街上倒掉了。小店員沒覺察出什麼異常。他的老闆對他說話時用了莊重的聲音——他的聲音很好聽:「早上好,瓦倫丁。您身體怎麼樣?」

他很關切地看著瓦倫丁。

「我想已經好多了,先生,」紅頭髮的年輕人帶著點鼻音說,「早上我還有點兒咳嗽,但我母親說,這是病要好了的徵兆。」

屋子裡的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燃氣爐已經打開。拉貝先生很平靜,或者說很和藹,他有時候會這樣。在這樣的日子,他會對瓦倫丁表現出一種父親般的仁慈,對他說話時聲音溫柔,願意逗他笑。

他和平常一樣,颳了鬍子,穿上乾淨的襯衫、鋥亮的皮鞋,領帶也系得很漂亮。

「我很擔心,瓦倫丁。昨天晚上,我當時在太太身邊,聽見露易絲出門。我想她大概去街角會情人了,便想著等她回來去鎖門。誰知,她到現在還沒回來。」

「您認為她被勒死了嗎?」

「不管怎麼樣,我得去報警。」

他再次做了必須做的事。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臉並沒有像前一日那般浮腫,眼神也不飄忽,手也不抖了。他平靜而嚴肅,臉上並無憂慮,彷彿只是晚上沒睡好。

他昨晚睡著了。他從衛生間出來,坐進扶手椅,坐在熄滅的爐火前。在整個一生中,他從來沒有感到像現在這樣空虛。不過他剛才不是用盡所有可能的方式將自己清空了嗎?

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不到五分鐘,便進入了無夢的睡眠。他睜開眼,壁爐上的鬧鐘顯示的是他平日起床的時間。而他已經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樣子,十分平靜,動作有點緩慢,帶著一種內在的極度疲倦和極度的放鬆。

他的思維自動恢複了。他需要思考,需要做決定,但是沒有把一切想得很糟。

他已經來不及把屍體拖到地下室,而且也不認為自己今天有勇氣翻動那堆煤渣。他抓住露易絲的腳將她拖進房間,推到馬蒂爾德的床底下。把她藏起來其實並不明智。如果有人走進卧室,一切肯定將顯露無遺,而且他還是不願每次上樓都看到那個胖女孩。但他沒有其他選擇,而且他認為露易絲的屍體並沒有馬蒂爾德的屍體那麼重要。

他和每天早晨一樣,做所有需要做的事。今天,他還需要多做一件事:點火煮咖啡。他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且自言自語,而今天他其實不必這樣做。

對面還亮著燈。一夜沒睡的卡舒達斯太太,正虛弱無力地做早飯。

最令他痛苦的是去女僕的房間,但他必須去那裡。床上特別亂,床單上還有斑跡。他得把床鋪好。梳子上掛滿了頭髮,氣味噁心得令他差點吐出來。內衣褲、外套堆得到處都是,角落裡有兩隻廉價行李箱。

最好不要聲稱她是帶著行李離開的。這樣他只需帶走她前一天夜裡穿的衣物,前提是不要有任何遺漏;長筒襪、鞋子、內褲、胸衣、襯裙、連衣裙。還有大衣,外面這麼冷,她不可能不穿大衣就出門。

差點兒功虧一簣。他已經走在樓梯上了,突然奇蹟般地想到了髮夾,這是他最反感自己去接觸的露易絲的東西。他把髮夾扔進衛生間,就像之前處理馬蒂爾德的食物一樣。但他只能將衣服塞到床底,堆在屍體上。

真的沒有任何遺漏了嗎?他又折回露易絲的房間,打開床頭櫃抽屜,看到一隻打開的貝殼匣子,裡面裝著她從集市買回來的幾隻戒指、鐲子、兩三張明信片、一把鑰匙(可能是其中一隻行李箱的鑰匙)、幾枚硬幣,還有一張照片,照片里的年輕男子頭髮濃密而雜亂,穿節日盛裝,坐在一架彩色紙板糊起來的飛機上。他沒有動照片。

就這樣了。接下來就看運氣了,但是他有信心。最令他牽掛的是卡舒達斯的病情。他兩次撞到對面窗戶里卡舒達斯太太看向帽子店。

小裁縫對她說了什麼嗎?抑或他只是問了一句:「拉貝先生在做什麼?」

或者他已經開始說胡話了?假如他的病情十分嚴重,牧師為什麼還沒到?

他很想去看看。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此舉和他們僅限於點頭問好的交情不相符。

但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回來。我想太太這會兒不會叫人的。」

「好的,先生。」

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差點兒銷毀那根大提琴琴弦。他還想到那根從櫥櫃里開啟二樓信號的細繩。有什麼用呢?他不管怎麼做,他們如果開始搜查這棟房子,真相總會被發現。

陽光幾乎是溫熱的,小城在這個早上顯得格外歡悅。他沒有喝酒。他在剋制。他只有在特別想喝時才稍微喝點兒。

他斜穿過軍隊廣場,走上雷奧米爾大街,來到皮雅克辦公室所在的大樓。這不是一棟真正的行政大樓,而是一座私宅,很大,很漂亮,最近才被改作辦公樓。一樓是一些社會保險機構,在裡面工作的大部分是年輕姑娘。

他走上二樓。一扇門開著。裡面三個人在霧氣繚繞中侃侃而談。爐子壞了,所有的水汽都往房間里跑,只好將朝向院子的窗戶都打開。皮雅克穿著大衣,戴著帽子,坐在辦公桌邊沿上。

「瞧!」他說,「帽匠!」

「早上好,皮雅克先生。」

另一扇開著的門裡面是一間浴室,他們把浴缸留在那兒,只添了幾個擱架,擱架上堆滿卷宗。

拉貝先生被煙嗆得咳嗽起來,皮雅克也咳嗽,他的兩個警員則完全處在爐子的下風向。

「抱歉在這樣的條件下接待您。我半個月前就請人來通壁爐了,但是到現在也沒人來。要不我們去走廊吧?」

但他對此並無多大感覺。

「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拉貝先生?」

「警長先生,恐怕不是什麼好風。說實話,我自己也一無所知。我的驚慌可能是多餘的。」

他對自己組織語言的能力還是頗有信心的。

「近期這些事件發生後,我應該不是第一個徒然來打攪您的人吧?我有一個女僕,和所有女僕一樣,是個鄉下姑娘,準確地說,來自沙朗。您大概知道我太太的身體狀況,她這麼多年一直閉居卧室,謝絕見客。因為這個原因,之前女僕住在外面,我給她在市場街租了一個房間。」

皮雅克一邊聽一邊注視著他,面帶堅定的表情。不過他看誰都是這副表情,以為這樣能讓自己顯得更有權威。他們可以聽見樓下社保辦公室里小職員們在嬉笑聊天。

氣氛一點也不嚴肅。

「一連串的謀殺案弄得大家人心惶惶,這位露易絲就請求住在家裡,這樣她可以避免在入夜之後出門。我太太雖然不樂意,但我必須接受,因為不然她就不幹了。」

「她和你們在一塊兒住了多久?」

「大概三個星期。如果我的記憶準確,就在屈雅斯太太出事之後。」

「她和你們睡在同一層樓上嗎?」

「是的,在二樓一個朝向院子的小房間。昨晚,大概九點左右——我也不確定具體是幾點,因為我正在照料我太太——我聽見她下樓了。我以為她有什麼東西忘記在廚房裡,或者去為自己煮個熱飲。」

「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嗎?」

「沒有,所以我後來感到擔心。我也下了樓,但沒有找到她。我發現店鋪門上的插銷拉開了,所以知道她出去了,因為我在上樓前把插銷插上了。」

「她沒有再回來?」

「沒有。昨晚沒有,今天上午也沒有。我昨天等到很晚。今天早上,我看見她的房間和昨天一樣,沒有動過。床鋪沒有打開。」

「她把自己的日常衣物都帶走了嗎?」

「我想沒有。我看到有兩個箱子,裙子也在衣櫥里。」

「她是個正經姑娘嗎?」

「我從未對她的行為產生過不滿。」

「這是她第一次晚上出門嗎?」

「從她和我們住在一起後第一次。」

「我和您一塊兒去您家看看。」

皮雅克又鑽進灰濛濛、霧氣籠罩的辦公室,對兩個警員交待了幾句。然後他讓拉貝先生走在他前面,他們一起下了樓梯。他表現得體,但很冷淡。在路上,他走在帽匠的左邊,但可能並未意識到這一點。

「您了解她的家庭情況嗎?」

「我只知道她的父母是沙朗的小農場主。她每個星期天都回去看他們,早上出發,晚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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