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匠的幽靈 第四章

他看到門縫底下有燈光,聽到樓梯上有輕輕的腳步聲,這代表今天是星期天。這一天,他比工作日起得稍晚。女僕則相反,她居然能在火車鳴笛之前就起床,睡眼矇矓地下樓,來到廚房,生火,然後待在那兒,在燒好幾大盆熱水之前,她站著打瞌睡。

她來到家裡的第一個星期天,他出於好奇下樓來看看。他發現廚房的玻璃門被一塊用圖釘固定的桌布遮起來了。

「誰?」露易絲惱火地問。

「是我。」

「您要拿什麼東西嗎?您知道我在洗澡。」

大概是在洗衣服的水盆里。她在沙朗的家裡興許是這麼做的吧,卡舒達斯家也這樣洗澡。於是整個上午,廚房裡都是一股子肥皂味。

拉貝先生不能讓她用浴室,因為她必須先穿過卧室才能到達浴室。他給她買了一個鋅質浴盆。現在,一到星期天,他就會聽見她費力地將熱水一桶一桶地提上來倒進浴盆。儘管她在一周的其他早晨可能臉都懶得洗,但這一天恰好相反,她能在浴盆里待上個把小時,將角角落落洗個乾淨。

帽匠對此覺得有點噁心。他從不喜歡其他人的氣味,其他人的隱私。然而,他卻和一個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殘疾女人在這間卧室里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如果他受不了氣味去開窗,她還要生氣。

這或許不是馬蒂爾德的錯,他應該把這歸咎於她的健康狀況?馬蒂爾德在最後幾年,不管以什麼標準來看,都是髒的。有時她故意把自己弄得很臟,挑釁丈夫。她會眼神殘酷地問拉貝先生:「你不覺得我很難聞嗎?」

他來到壁爐前,蹲下來生火。他生火從不失手,只需一小會兒火就燒大了。天比前幾天更冷,是一種不一樣的冷。他輕輕撩開窗帘,看見夜色清澈冰涼,手指一觸到玻璃就感受到異常的寒冷。

雨就這樣停了。整座城市都為此歡欣雀躍。但他並不開心。晴天早來了一天。老天好像背叛了他,他的計畫失敗了。他原本希望在一種同樣的氣氛里結束這一切。在暗黑的街道上,每一點光亮周圍都有一圈光暈,地上到處是斑駁的光影。雨不僅總能給他帶來某種刺激,更方便了他的行動。街上行人稀少。人們都貼著房子走路,躲避天上的雨和地上的泥巴。

卡舒達斯家還沒有一個人起床。沒有一絲燈光。小裁縫還在睡覺,對著他的胖老婆。他昨晚酣醉,大概一夜都沒睡安穩吧,打鼾是免不了的,說不定還大聲說夢話了?

他回去後,老婆沒有責怪他。他到家後才完全顯露出醉態,大概是因為突然從寒冷中走到溫暖中。他衝進旋轉樓梯(和拉貝先生家裡一樣),忘記了關店門和燈,平時都是他自己做這些事的。他一進工作室,便癱倒在椅子上,一隻手臂靠著椅背,頭枕在手臂上。

他哭了嗎?這不是不可能。也許他覺得自己病了?他那三歲半還是四歲的兒子來到他跟前轉來轉去,接著兩個小女兒也來了。卡舒達斯太太終於從廚房出來了,手裡拿著一把熨斗。她立刻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什麼也沒說,嘴唇也沒動,便消失在另一個房間里,幾分鐘後,她端著一碗黑咖啡回來了。

「喝了它,卡舒達斯。」

她叫他卡舒達斯。沒有人稱呼裁縫名字。店鋪招牌上也只有他的姓。這個姓在近東成百上千的村莊里比比皆是。

卡舒達斯終於抬起臉。即使隔著一條街,拉貝先生也知道卡舒達斯感到羞恥。他在詢問他太太什麼事情,或許是孩子們是否見到了他這副樣子?她幫丈夫喝咖啡,他勉強吞下一半,便不得不沖向屋子裡部。

拉貝先生沒有再見到他。卡舒達斯太太下去關上護窗板,鎖上門。她熄掉工作室的燈,又繼續在廚房忙碌,她的家人都已經上床去了。

這是個星期天,而且幾乎可以肯定是個晴天。拉貝先生整理床鋪,更換床單,把換下來的臟床單和臟毛巾拿到樓道上,在浴缸里放水,還不忘時不時說幾句話,隨便說什麼,做做樣子。

幾年下來,他的一套行為就像芭蕾舞一樣精細。完全是自動的。他不需要思考。如果某個偶然因素改變了他的節奏,他會停下好久,不知所措,就好像出了故障的機械裝置。不過他最後總能恢複正常。浴缸在放水時,他可以把衣服放進柜子,將上衣掛上衣架,疊好褲子,接著把要穿戴的襪子、襯衣、假領、領帶放到床尾。他可以在浴缸放水時做完這一切,且很少改變做事的次序。

如果費心去計算一下,成百上千個動作頭尾相接,共同填滿了一個日子。他在完成這些動作時帶著滿足,在星期天時尤其如此。因為他知道,在清晨的這一整套儀式之後,他可以獨自在家享受一個長長的自由日。

他下樓之前,已經將馬蒂爾德的扶手椅推到窗前,木頭腦袋放置在恰當的角度上。他拉起窗帘,雖然天還沒亮。

他看見露易絲在廚房爐子旁,手上端著一碗牛奶咖啡,一身出門的行頭:星期天穿的裙子和大衣,頭上戴著帽子。

「食品櫃里什麼吃的都有。」她憂鬱地說,好像生無可戀。

她很笨,就像一頭「牲畜」。根本不需要提防她。每個星期天,她坐第一班長途車去沙朗,和她的家人及朋友過一天。

她看拉貝先生的方式,拉貝先生一直都無法習慣。她盯著他,卻好像沒看見他。或許她看他的方式和看別人不一樣?拉貝先生有時會不安。女傭是怎麼想他的?她沒有發現這是一幢奇怪的房子嗎?她是否有什麼隱秘的想法?她會思考嗎?

「太太好嗎?」

「還是那樣。謝謝,露易絲。」

他打算等她走了再上桌吃飯,因為她的存在敗壞了他的胃口。她一出門,他就把店門關上,聽著她的腳步聲在人行道上漸行漸遠——這一帶建筑前的拱廊使得腳步更響——然後鐘聲敲響了。

他一直對星期天有一種特殊的偏愛,即使是馬蒂爾德還在的時候。這個日子向他關起高高的大門,只帶給他冗長而沉悶的寂寥。但他習慣了寂寥,愛上了寂寥。

他邊吃早餐邊閱讀。他讀的是一樁縱火訴訟案的分析報告,縱火者一八八二年在汝拉地區煽動群眾,幾乎引發一場動亂,最後縱火者被流放了。其實他並不在意讀的是什麼。第二天就不再記得了。他買書的地方和自己家隔著兩幢房子,他選書都是隨心所欲,有時是小說,有時是史書。書頁均已泛黃,散發著某種特殊的氣味,有時還能從書頁中找到一朵乾花,或者一隻被壓扁的蒼蠅。他還在書里發現過一封用作書籤的墨跡淡退的信,扉頁上沒有署名或者公共圖書館印戳的書是極少見的。

今天,他決心完成一項重要的工作。他想做這件事已經很久了。但他得先站起來去水龍頭下洗杯子、毛巾,抖抖床單,掃除地板上的麵包屑。最後他又去食品櫃看了看露易絲為他準備的午餐。他很滿意,因為他只需將昨晚的蔬菜燉肉在蒸鍋上熱一下即可。

他穿過周日未開暖氣的鋪子,來到二樓。卡舒達斯一家已經起床了。天空很明凈,是一種青藍色。街上已經有了腳步聲,遠遠近近的鐘聲籠罩整座城市。

小裁縫還沒洗漱,睡衣下穿著一條沒有背帶的褲子。他們總是先給孩子洗臉,以便擺脫他們,免得他們繼續在跟前晃。可是,一旦把孩子收拾完畢,難題又變成了如何阻止他們弄髒剛穿上的乾淨衣裳。

在商店工作的大女兒艾斯黛兒穿著連衫襯裙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拉貝先生能夠看出她的乳房已經發育了。她的身材仍舊是瘦的,尤其是胯部,但胸部有點太大了,不像大部分同齡女孩。她在夜晚會不會和情人們在某些黑暗的角落(比如門洞內、城門下)廝混?這是可能的。令拉貝先生震驚的是——他說不出為什麼——男人們竟然能從卡舒達斯的女兒,卡舒達斯家的肉體處獲得快樂。

小裁縫板著臉,不知該置身何處。拉貝先生能感覺出他不在狀態,意識和胃仍在折磨他。他像往常一樣利用星期天整理工作室,但完全提不起勁,心不在焉,好幾次抬頭看對面的房子,但他根本看不見帽匠,因為帽匠躲在窗帘後面。

何苦為了這個人而煩惱呢?他什麼也不會說的。他自己已經嚇壞了。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不會跑去找警察,帶著他從未擺脫的口音向對方宣布:「你們正在尋找的兇手,是我的鄰居,帽店老闆。」

「真的嗎?」

「我在他的褲管邊上發現了一小片紙,是從報紙上裁下來的兩個字母。」

「這太重要了,真的!」

「我跟蹤了他,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勒死了伊雷娜·莫拉爾小姐。」

「天哪!天哪!」

「然後,他用最自然的聲音對我說:您差點犯了錯誤,卡舒達斯!」

他差點犯了錯誤,真的。他們難道不會偶然地問一句,他那天是不是穿著米色雨衣嗎?在所有時代,在世界上的所有地區,卡舒達斯家族的人不是更可能被懷疑為嫌疑犯嗎?

來吧!該幹活了。他有時候需要在文章中一個個找字母,粘貼時需要注意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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